某年游历广东潮州,此间有河,名韩江。资料上说,韩江古称员江,因水中鳄鱼食人畜,为害甚烈,又名鳄溪、鄂溪、恶溪——名为韩江,是韩愈离开潮州之后的事。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皇上派使者迎佛骨,掀起信佛狂潮,本来官运亨通的韩愈上《论佛骨表》劝谏,直陈此举荒唐,居然说不奉佛的先王都长命,奉佛的后王都短命。惹得皇上不高兴,要杀了他。经人说情,总算保住性命,被贬到八千里外的蛮荒小城潮州当刺史。
当时情形挺惨:韩愈的家眷随后被赶出长安,十来岁的小女儿染恶疾死于驿道。马出蓝关,侄孙韩湘(即传说中八仙之一的韩湘子)赶来送行,韩愈那一声“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浩叹不知感动了古今多少人。按说,贬官如同罪人,很难积极工作。韩愈却不然,一到潮州就大刀阔斧,兴利除弊。头一件轰动的事就是写了《鳄鱼文》(又名《祭鳄鱼文》《驱鳄鱼文》),劝戒鳄鱼搬迁。
《鳄鱼文》一开头,点明以潮州刺史身份“受天子命”致祭,接着回顾历史,拿先王比后王:古圣王治天下,绳网利刃灭“虫蛇恶物为民害者”;后王德薄,不能统治远方,所以鳄鱼能在此长期为害。如此追本溯源,为下文蓄势,这是古文家常用笔法。第二段陡然折笔回锋,以大唐天子、刺史、县令、天地、宗庙、百神震慑之,使鳄鱼完全丧失得以肆虐的依据,推出“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揭出一篇之纲:“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抗拒刺史就是抗拒天子;刺史为民除害,是其职责。即使刺史弩弱,也不肯屈服于鳄鱼;待之以礼、晓之以理之后,接着就是凌之以威、绳之以法了。第三段正式宣布驱逐鳄鱼的命令,以七天为限。否则,“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这段宣告极为严正,果决犀利;最后落到“杀”字上,不仅要杀,且要斩尽杀绝。诛杀的方法,也写得明明白白。字字跃动,雄辩有力。结尾只有三个字:“其无悔”。戛然而止,尤见峭劲。
文字水准没得说,后人自然点赞甚多:“韩公前身当从神道中来,其精神通鬼神而走风雷”(郭正域《韩文杜律》);“全篇……如问罪之师,正正堂堂之阵,能令反侧子心寒胆栗”(《古文观止》卷八);“此传檄之体……纵处辞约,擒处辞峻。革异类者,令贵肃之”(浦起龙《古文眉诠》),等等——一致认为这是一篇条达、顿挫,宽紧相济,气雄势深的典型韩氏文章。
但对文章的效果,看法则很不一致。一种是认为韩愈有一片忠爱心肠,可以通诸天地鬼神,鳄鱼真给他的文章赶跑了:“正面处处明是奉天讨罪,何等义正词严。中幅劝勉一番,令其从容悔过。鳄虽冥顽,不得不倪首远退矣。然非平日实有一片忠爱心肠,可以通诸天地鬼神,虽有此篇妙文,未必感格乃尔。” (过珙《古文评注》)
一种是觉得韩愈“呆气”。林琴南就说:《鳄鱼文》五提“天子之命”“自见其忠”,后人看来,不免有呆气。“试问鳄鱼一无知嗜杀之介虫,岂知文章?又岂知有天子之命?”“天下以文章喻庶物,难哉!”(《昌黎文研究法》)更有人说:这篇文章“因时代文化科学的隔膜,木然无味”,只差没说韩愈是“科盲”。
其实,韩愈自己在文章中说得一清二楚: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明摆着是借题发挥,明是劝戒鳄鱼,实则另有鞭笞。《鳄鱼文》不过是“好游戏”(清李光地《榕村语录》)的韩愈的“游戏文字”,借驱逐鳄鱼浇胸中块垒罢了。
说白了,正反两种说法,都高估了文学的功能性:靠一篇文章就能赶走鳄鱼或以鳄鱼做隐喻的恶人,岂非“呆气”?而十分认真地分析一种装出来的“呆气”是如何之“呆气”,岂不是更“呆气”?
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在现实面前,文章再好,恐怕也很难有什么直接功效。韩愈之于潮州的意义在于根本性的“文化”——对一个几近化外之地的以文化之。《鳄鱼文》之外,他大力推广北方耕作技术;下令赎放奴婢;建校延师兴学,使潮州文风蔚然兴起。韩愈离开后,潮州百姓建祠千年相祭。祭鳄之地叫“韩埔”,渡口叫“韩渡”,鳄溪改名为“韩江”,对面的山改名为“韩山”。八个月的潮州刺史,不仅使潮州山山水水皆姓了韩,街道、店铺、学校、树木更是多以韩
名之。潮州人简直将其奉若神灵。
由此,韩愈的文章自然也就被神化。潮州民间传说言之凿凿:因为《鳄鱼文》,恶溪之水西迁六十里,潮州境内永远消除了鳄鱼之患。
这才是文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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