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垂锦带佩吴钩, 走马曾防玉塞秋。 莫笑关西将家子, 只将诗思入凉州。
鉴赏: 这首诗颇象一首自题小像赠友人的。但它并不单纯描画外在的形貌装束,而是在潇洒风流的语调中流露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寄寓着苍凉的时代和个人身世的感慨。
第一句写自己的装束。腰垂锦带,显示出衣饰的华美和身分的尊贵,与第三句“关西将家子”相应;佩吴钩(一种吴地出产的弯刀),表现出意态的勇武英俊。杜诗有“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之句,可见佩带吴钩在当时是一种显示少年英武风姿的时髦装束。寥寥数语,就将一位华贵英武的“关西将家子”的形象生动地展露出来。
第二句“走马曾防玉塞秋”,承上交代自己的战斗经历。北方游牧民族每至秋高马肥的季节,常进扰边境,需要预先加以防卫,故称“防秋”。玉塞,指玉门关。这句是说自己曾经参加过防秋玉塞、驰骋沙场的战斗行动。和上句以“锦带”、“吴钩”显示全体一样,这里是举玉塞防秋以概括丰富的战斗经历。 “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关西,指函谷关以西。古代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的说法,李益是姑臧(今甘肃武威,亦即凉州)人,所以自称“关西将家子”。表面上看,这两句诗语调轻松洒脱,似乎带有一种风流自赏的意味。但往深里看,尤其是结合诗人所处的时代、诗人的理想抱负和其他作品来体味,就不难发现,在这潇洒轻松的语调中正含有无可奈何的苦涩和深沉的感慨。
写慷慨悲凉的诗歌,决非李益这位“关西将家子”的本愿。他的《塞下曲》说:“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象班超等人那样,立功边塞,这才是他平生的夙愿和人生理想。当立功献捷的宏愿化为苍凉悲慨的诗思,回到自己熟悉的凉州城时,作者心中涌动的恐怕只能是壮志不遂的悲哀吧。如果说,“莫笑”二字当中还多少含有自我解嘲的味道,那么,“ 只将”二字便纯然是壮志不遂的深沉感慨了。作为一首自题小像赠友人的小诗,三、四两句所要表达的,正是一种“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式的感情。
可见,该诗的重点并不在图形写貌,自叙经历,而是抒写感慨。
这当然不意味着李益不欣赏自己的边塞之吟,也不排斥在“只将诗思入凉州”的诗句中多少含有自赏的意味。但那自赏之中分明蕴含着无可奈何的苦涩。 潇洒轻松与悲慨苦涩的矛盾统一,正是这首诗耐人寻味之处。
边城独望 马戴
聊凭危堞望, 暗起异乡情。 霜落蒹葭白, 山昏雾露生。 河滩胡雁下,
戎垒汉鼙惊。 独树残秋色, 狂歌泪满缨。
鉴赏: 初秋时节,诗人独自凭倚着高高城楼的堞墙,眺望塞外风光,不由自主萌发了一股独客异乡的感情。
诗人马戴,曾从军大同军幕,独在异乡,面对荒凉的塞外,翻腾着感情波澜,这是十分自然的。全诗似乎是前后两联抒情,中间两联写景,但细细读来四联诗又浑然一体,情景互生。 “聊凭”、“暗起”这两句诗把读者带进了诗人复杂的内心世界里去。诗人面对当前处境,既无可奈何,又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这样,就从诗人的内心开始展现诗人的自我形象 。颔联 、颈联承首联之“望”,写望中所见;也承首联“异乡情”,写出了“异乡情”
暗起的环境。严霜凝结,蒹葭一片惨白,使人感受到一阵寒意;远山昏暗,雾霭在山林中升腾而起,弥漫于山峦峰壑。这是一幅远景,画面中突出了萧索的气氛。紧接着,诗人又呈现一幅近景。胡天的雁群垂下了翅膀,落在荒凉的河滩上;一阵阵动人心魄的鼙鼓之声,从军营里传出。这幅近景,加强了全诗画面凄冷萧瑟的悲凉之感。诗人望中所见,是如此萧条、冷落,又具有鲜明的异乡情调 ,自然会引起万千思绪, 回应了异乡情暗起的缘由。诗人选取了富有特色、富有感情色彩的意象来构成望中所见的境界,引发了读者无限的情思。 诗人的情绪也随着所写步步激荡 。末联里“独” 树,“残”“秋色 ”,层层递进,把诗人的情绪“逼” 向了高潮。在孤零零的一棵树上,几片黄叶残留枝头,萧瑟的秋色、萧飒的秋风之中,诗人在树下徬徨,继而狂歌、号泣,泪水如雨,洒落衣襟..这样,诗人就完成了对自我形象的刻画。
从独自一人无可奈何地在城楼凭堞而望,到眼前凄清、悲凉的秋景,到情绪的爆发而狂歌号泣,从叙述、描绘到抒情,从外在动作形态,进入到情绪的深处,很有层次感地完成了诗人自我形象的刻画。这一形象的塑造,动作性鲜明,感情浓烈,可谓形神兼备,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严羽《沧浪诗话》曾说:“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在某方面说来,这一评价是有一定依据的。
碧城三首其一 李商隐
碧城十二曲阑干, 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 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 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 一生长对水精盘。
鉴赏: 《碧城三首》是李商隐诗最难懂的篇章之一,历来众说纷纭。清代姚培谦认为是“君门难进之词”(《李义山诗集笺》);朱彝尊谓,第三首末联的“武皇”,唐人常用来指玄宗,应是讽刺唐明皇和杨贵妃;纪昀认为三首都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则不甚可知;明代胡震亨则认为:“ 此似咏唐时贵主事。唐初公主多自请出家,与二教(指佛教、道教)人媟近。商隐同时如文安、浔阳、
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诸主,皆先后丐为道士,筑观在外。史即不言他丑,于防闲复行召入,颇著微词。”(以上均见《李义山诗集辑评》)程梦星、冯浩、张采田等均赞同此说,认为朱氏之说未免迂曲。其实,第三首末联云:“《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两句讽刺意味非常明显;而“莫道”云云,又似非指明皇而言,因为他和杨贵妃的事,在唐代是人所共知的,李商隐之前,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早就明白写过;而且全诗三首的主人公都是女子,似以胡震亨说较为可信。 诗以第一首开头二字为题,与“无题”诗同类。
此首以仙女喻入道的公主,从居处、服饰、日常生活等方面,写她们身虽入道,而尘心不断,情欲未除。
首句“碧城十二曲阑干”写仙人居地。“碧城”即仙人住地。《太平御览》:“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十二”指碧城,形容城阙之多,非必实数,诗人《九成宫》诗亦有“十二层城阆苑西”之句。
碧霞为城,重叠辉映,曲栏围护,云气缭绕,写出天上仙宫的奇丽景象。次句“犀辟尘埃玉辟寒”写仙女们服饰的珍贵华美。《述异记》:“却尘犀,海兽也,其角辟(避)尘,置之于座,尘埃不入。”《岭表录异》:“辟尘犀为妇人簪梳,尘不著发也。”古人认为玉德温润,故云“玉辟寒”。 接着写仙女的日常生活,第二联把仙女比作鸾鸟,说她们以鹤传书。“阆苑”,传说中仙人所居之处。
《集仙录》说西王母所居宫阙在“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此处含蓄地点出传书者身份为女性。《山海经〃西山经》:“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即野鸡),五彩文,名曰鸾鸟。”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引道源注云:“仙家以鹤传书,白云传信。”这里的“书”,实指情书。鸾凤在古代诗文中常用来指男女情事,“ 阆苑”、“女床”亦与入道女冠关合,故程梦星称此联是写“处其中者,意在定情,传书附鹤,居然畅遂,是树栖鸾,是则名为仙家,未离尘垢。”(《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此联与首二句所写居处服饰及身份均极其高贵,应为贵家之女。
第三联“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表面上是写仙女所见之景,实则紧接“传书”,暗写其由暮至朝的幽会。“星沉海底”,谓长夜将晓之际;雨脚能见,则必当晨曦已上之时。“河源”即黄河之源,此处指天河(银河)。据宋代周密《癸辛杂识》引《荆楚岁时记》载,汉代张骞为寻河(黄河)源,曾乘槎(木筏)直至天河,遇到织女和牵牛。又宋玉《高唐赋序》写巫山神女与楚怀王梦中相会,有“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之句。可见,诗中“雨过河源”
是兼用了上述两个典故,写仙女的佳期幽会事。因为仙女住在天上,所以星沉雨过,当窗可见,隔座能看,如在目前。 末联“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晓珠”指太阳。《太平御览》引《易参同契》:“日为流珠”。《唐诗鼓吹注》也说:“晓珠,谓日也。”“水精盘”即水晶盘。王昌龄《甘泉歌》云:“昨夜云生拜初月,万年甘露水晶盘。”这里是指月亮。上联隔座看雨,天色已明,情人将去,所以结联以“晓珠”紧接上文,意思是说,如果太阳明亮而且不动,永不降落,那将终无昏黑之时,仙女们只好一生清冷独居,无复幽会之乐了。反过来,如果昏夜不晓,即可长夜欢娱而无尽头。诗用否定前者,肯定后者的方法,表现仙女对幽会的留恋不舍,难舍情缘。
此诗通篇都用隐喻,写得幽晦深曲。本来是写人间的入道公主,却假托为天上的仙女;本来是写幽期密约,表面却只是居处、服饰和周围的景物。诗人没有直截了当地把所要表达的意思说出,而是采用象征、暗示、双关、用典等表现方法,乍一读去,似觉恍惚迷离,难明所指。然而只要反复体味,仍能曲径通幽,捕捉到诗的旨趣。此诗想象极其丰富,把场景安排在天上,将道教传说和古代优美神话引入诗中,不但很好地表现了诗的主题,而且使诗显得极其瑰伟奇丽。
尤其是第三联,设想之新奇,景象之壮美,用典之巧妙,词意之幽深,达到了很高的造诣。
北中寒 李贺
一方黑照三方紫, 黄河冰合鱼龙死。 三尺木皮断文理, 百石强车上河水。 霜花草上大如钱, 挥刀不入迷濛天。 争海水飞凌喧, 山瀑无声玉虹悬。
鉴赏: 此诗写北国的奇寒。诗题的“北中”即北地,北国。王勃诗云“人今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九日登高》)“南中”与“北地”对举,亦即南地,南方。本诗中句子容易使读者联想到另一些诗人的奇句,如岑参的“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等等,但那些杰作都不是风景诗,而是以人事活动为主体,严寒气候与景色只是诗中背景。而《北中寒》则把北国风光本身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又加入异常活跃的想象,从而写成了富有异采的风景诗。
谋篇布局,在散乱中见经营,是此诗的一个显著特点。
全诗没有情节贯穿,甚至也没有时间流,全由片断的景色联结而成,如“一句一绝”者,即每句诗都展示一种景观,共同呈现着“北中寒”。然而诗人也有意匠经营。首先,诗第一句就是大的笼罩:“一方黑照三方紫。”写出北中天色晦暗,竟映带得其余各方成了紫色。诗人所本为《周礼注》“北方以立冬,谓黑帝之精。”《金丹清真元奥》:“太阳南明,太阴北黑。”但在表现上更具象化,“ 黑”、“紫”的浓重色调,给人以种秘而威压之感。“照”本用于光明(普照),这里用于晦暗(笼罩),更增添了上述感觉。在全诗写景中,首句提纲挈领。以下各句,虽说没有明显的逻辑联系,然而除“三尺木皮断文理”外,都是写天地间水文变幻所构成的种种不同奇观,而这正是严寒统治的世界的特点。这些景观次第是“冰封的黄河及河上的行车、钱大的霜花、浓厚的雾幔、浮冰充斥的海洋、冻结了的飞瀑等等,既真实,又揉合了诗人奇异的想象,从而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奇异的冰雪世界,那里天是黑的、地是亮的,宛如一座神秘的水晶王国..,你会感到寒冷,更会感到超出寒冷百倍的惊讶和愉快。此诗,像是李贺从他那古破锦囊中掏出些零金碎玉般的断句,随便凑合而成的。然而,一经组合,便天衣无缝了。
遣词设喻,于无理处得奇趣,是此诗的另一个显著特点。
如果我们拘泥于常识,自然常识和语法常识,那么就会对《北中寒》的诗句逐一加以“订正”:黄河冰合时,应是鱼龙潜底。说“鱼龙死”,岂有此理? 《汉书》谓“胡貉之地,阴积之处,木皮三寸”。不是“三尺”。是“百石重车”,不是“强车”;是“上河冰”,不是“上河水”。迷露可说挥刀难破,不是“不入”。然而所有这些无论从事理上还是措辞上对常规的违逆,都包含着独创的匠心,都是出奇制胜。
“鱼龙死”意味着河水全体冻结,注重表现异乎寻常的严寒,无理而有趣。“百石强车上河水”的“水”即是“冰”,但用“水”字则取得了一种令人惊异的效果。“抽刀断水水更流”虽更近乎常理,而“挥刀不入迷濛天”则别有神奇之感,可见那北国之雾特别的稠密。虹本有七彩,而“玉虹”的铸辞,更强调冻瀑的透明,而透明中亦能折射出不同的色光。给读者十分奇异的语感。
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白居易
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一篇长恨有风情, 十首秦吟近正声。 每被老元偷格律, 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间富贵应无分, 身后文章合有名。 莫怪气粗言语大, 新排十五卷诗成。
鉴赏: 元和十年(815)诗人白居易因在朝中直言不阿,作讽谕诗针砭时弊,触怒了权贵,从而遭谗被贬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在这段时期里,诗人极为苦闷,从他写给好友元稹的书信—— 《与元九书》中看出,诗人专门对自己半生的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做了全面的总结与回顾,他痛苦,愤激,但对自己的追求并不后悔,认为“诗人多蹇”,自古如此;前辈的李、杜亦穷悴终身,“今之迍穷,理固然也。”自己虽在政治宦途上遭挫,但多年来所创作的几百首诗文却足以自矜。于是,他“检讨囊帙”,将约八百首诗,分为四类: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编成十五卷,集成后题了这首诗。诗题称“戏赠元九,李二十”,前者指元稹(微之),后者指李绅,都是诗人白居易的好友。可见,此诗既是诗人为自己的诗集题记,又是赠友之作,而且是“戏赠”,即兼有与友人戏谑的意思。全诗八句,诗人首先举出自己全部诗作中最有名气、流传最广的代表作,表明自己的创作用心。《长恨》指诗人于元和元年创作的著名长诗《长恨歌》。此诗叙述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其中对唐玄宗的重色误国进行了某些讽刺,所以他自认其诗有风人之情,美刺之旨。《秦吟》指诗人于贞元、元和之际创作的一组反映民间疾苦的著名讽喻诗—— 《秦中吟》。“正声”,指《诗经》中的“雅诗”。《诗〃大序》说:“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雅诗中有许多政治讽刺诗。白居易特意列举出了自己的这些作品,意在表明自己的以诗歌干预现实的思想和自己成功的实践。 诗第三、四两句下,诗人曾分别自注:“元九向江陵日,尝以拙诗一轴赠行,自是格变。”又注:“李二十尝自负歌行,近见余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 元稹写诗乃受到白居易的启发,李绅、白居易同作乐府,但白居易的新乐
府诗,后来居上,令李绅自叹弗如,这里称元稹为“老元”,称李绅为“短李”(李绅身材矮小,时人称“短李”),又故称曰“偷”、曰“伏”(即服,服气),都朋友之间的戏辞,由此也可见元、李、白三诗人之间的亲密无间的关系。诗中接着写“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这是诗人结合自己命运遭际的牢骚话。世上富贵人人所羡,但我却命中无份,看来只有身后的文名,聊可自慰了。
这里虽有对自己诗才的自许,但也蕴含着不平和辛酸。白居易后来在与遭谗被贬的好友刘禹锡会面时,曾即席赋诗相赠,其中有诗云:“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这虽是就诗人刘禹锡的遭遇说的,但也是发诗人自己的心声。最后,诗人更以故做自傲的语气,夸饰自己新编诗集后的得意心情。
从写作背景来看,诗人在这首诗中所蕴含的感情是复杂的,表面上是自矜自许,是对自己文章的夸耀,是对友人的戏谑,但实质上充满不平、辛酸和自嘲,当然也不乏对自己才能的自豪。从整个诗的风格来看,可以说是亦庄亦谐,名曰“题卷”,而不拘泥于记事;称为“戏赠”,并不仅是戏言。全诗对仗工整,又一气呵成,寓深意于轻松调侃之中,读后令人深思,令人叹服。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