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歌的意義類型與批評方法
任何一門學科,「方法」都很重要。現行高中國文課本有不少古典詩,當我們去面對學生,要把這些詩的意義詮釋出來;在方法上,有些什麼可以遵循的法則?所謂「方法」,指的是:當我們的行為想要達到一個目標,例如我們的行為是去解釋一首詩,「把詩的意義解釋出來」,這就是目標。那麼要達到這個目標,在行動的方式及步驟上,必須有一套可遵循的法則。這套法則,也就是我們所謂的「方法」。今天我們所要談的是:「古典詩的批評方法」。
在瞭解批評方法之前,我們必須對中國古典詩歌的意義類型作個歸納;只有通過類型的歸納,才能夠找出可行的批評方法。因為整個中國詩歌統計起來,多達幾十萬首。面對這幾十萬首詩,我們必須把意義類型化,就等於把幾十萬首詩歌意義的共同特徵找出來。經過歸納之後的類型可能不超過兩三種,然後我們就可以針對這兩三種類型,去提出有效的批評方法。這就是我們首先要去瞭解意義類型的緣故。
中國詩學最根本的問題,就是「詩是什麼?」。這個問題乃是針對「詩的本質」所提出的思考。在中國傳統的詩歌理論當中,對「詩的本質」這個問題,大抵有兩種不一樣的說法:
第一種說法,就是所謂的「詩言志」。「詩言志」在《尚書》的〈堯典〉被提出來以後,便成為「詩是什麼」的第一個答案。從先秦到兩漢,大抵都是以這樣的觀念來看待詩。另外到了魏晉時代,第二種提出來的說法,就是「詩緣情」。這兩種對「詩歌本質」所作的解釋,便成中國詩歌意義的基石。在這個基石上面,我們把詩的意義類型可歸納成四種,就是意、理、興、趣。這四種類型在古代的時候叫作「格」;「格」就是「式」的意思,指事物存在的形式。所謂的意格、理格、興格、趣格;用這四種「格」來作為詩意義的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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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明代謝榛《四溟詩話》所提出來的。四種格分別是什麼意思,在謝榛的《四溟詩話》裏
ㄓㄣ並沒有解釋。我後來在寫《李商隱詩箋釋方》的時候,曾經對這四種格作了比較詳盡的詮釋。
古人講話很簡略。什麼是「意格」?什麼是「理格」?什麼是「興格」?什麼是「趣格」?謝榛只為每一種格舉詩為例,並沒有概念上提出說明。我現在就從概念作一個比較詳細的解釋。
一、意格
所謂「意格」,指的是那一類詩呢?有一類詩是把感性的直覺經驗作為對象去反省,因有所覺悟而形成價值判斷的意念。我們活在現實世界,會碰到種種事情,例如與朋友離別,或親人死了,當下覺得悲傷,或快樂、或生氣,這就是所謂的感性直覺。但是一道「意格」的詩,不是把這種感性經驗,直接地抒發出來。我現在心裏覺得很快樂,就把快樂直接地寫出來;覺得悲傷,就直接地寫出來,這樣不能稱為「意格」。「意格」的詩,必須把內心的感覺經驗對象化;也就是把內在的感覺經驗,客觀地放在對面,去反省,去重新想一遍。比如我昨天很生氣,到了第二天冷靜下來,把昨天為什麼發生那樣的事情作個反省,從反省中覺悟出一些意念。這種種意念,往往含有價值判斷,開始有了美呀、惡呀、善呀的念頭;把這些意念表現成詩便會構成「意格」之作。舉李商隱的〈蟬〉 詩為例: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這首詩的題目是〈蟬〉,至是所表現出來的意義絕對不單純,因為裡面已經綜合了許多經驗。綜合了些什麼呢?綜合了他自己很多人生經驗。「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這二句綜合了他大半生的遭遇。我自知道李商隱的一生當中,始終過著遊幕生活,不斷轉徙於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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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節度使之間,做了一個微薄的小官,到現在還好像木偶人一樣,到處漂泊。而故園已長滿了雜草,他卻不能像陶淵明一樣歸去。因此這二句綜合了這許多經驗。而整首詩不但綜合了詩人自己的經驗,也綜合了他所看到的蟬的經驗。蟬是怎麼樣的一個情況呢?是「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樹上的蟬一直啼,由白天啼到深夜,啼到五更,聲音稀稀疏疏,都快要斷了氣,可是「一樹碧無情」呀?這就好像他所面對的環境,沒有人同情他,欣賞他。樹上的蟬,跟他同樣的遭遇;因此在物我合一的綜合反省下,他馬上就想到那高高站在樹上的蟬,不管怎麼叫,都沒有人理會;蟬的「高難飽」,也就是他的現實處境。這裏的「高」指是是清高樂非商立高。因為蟬站在樹上,餐風飲露,當然是清高;詩人也是一樣,對自己的期望很高,可是現實的遭遇,卻連飯都吃不飽。這是他的命,不管費了多少力氣,在那兒即苦,在那兒呼喊,同樣沒有用。可是人生面對這樣的處境,怎麼辦?這是人生觀的問題,所以最後說「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即使面對這樣困苦的人生,依然還是堅持自己的「清」,不與世同流合污。
像這樣一首詩,已經綜合了多少複雜的經驗,並從當中省悟出道理來,這裏面有他的經驗、他的信仰、他的觀念。我們閱讀這樣的詩,不能只是直覺的感受就可以,而必須要思考,必須進入到這首詩的內在去思考、去理解。因為這首詩所表達的並非單純的直覺經驗,而是綜合反省了複雜的人生經驗。這樣的一首詩,我們就叫它是「意格」之作。我不曉得高中國文課本裏是不正有屬於這一類的詩,各位可以用這種原則去做判斷。
二、理格
「理格」之作,就是將感性直覺經驗作為對象,而加以反省,並由覺悟而形成價值判斷。當這個價值判斷還只是個人主觀的念頭,便是「意」;但當它普遍化、客觀化成為同感共識之理,這時候就變成「理格」了;因為「理」有客觀性、普遍性。剛才我們談到過李商隱的〈蟬〉詩,寫的是他個人的經驗,因此他所提出的「意」是他自己個人主觀的某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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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這樣一個信念,不一定有普遍性、客觀性,也許你不同意,他也不同意。而「理格」之詩所寫的經驗是普遍的共感經驗,所判斷之理也是客觀的共識之理。這種性質的詩,可以孟浩然〈與諸子登覓山有作〉為例: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常在,讀罷淚沾襟。
這樣一首詩,寫的是「懷古」的經驗。這個經驗是什麼?他所反省、所思考的經驗,是一種人類普遍存在的經驗。所以「理格」的詩,往往出現在詠史或懷古之作,所處理的不是詩人自己切身的遭遇,而是人類已經發生過的共同經驗。
歷史是人世的代謝,前人死了,後人繼之。在代謝之間,我們看到人的存在。這種經驗是人類共同的經驗,而不是孟浩然個人的經驗。這個歷史的「理」也是普遍而客觀的「理」。像這樣的一首詩,就是「理格」之作。讀這種「理格」的詩,必須進入到作品的內在去思考,不能只憑感覺而已。
三、興格
接著我們來說「興格」。「興格」之作,是由我們感性直覺經驗構成的。直覺經驗,因人事、物色而生。「人事」就是指人類社會所發生的種種行為,例如送別、懷鄉等。這種種行為,會引發我們內心的感受。「物色」所指的是自然景象,自然景象的變化也會引觸我們的感受。中國詩歌中的物色觀念,一直到六朝才真正的被提出來;因為中國文化在魏晉之前,漢代一直往上到先秦,所謂的周代文化,漢代文化,都是屬於人本文化。那正一種以人為主的世界觀,也就是以人作為中心去看世界,所以自然物被統攝在人的存在價值之下,沒有獨立性。到了六朝時代,由於文化思想的變遷,人對自然物就有另外一種看法。這個時候,「物色」逐漸成為文學、藝術創作上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大家都認為自然景物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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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由它所引觸的感覺經驗,便是文學藝術創作最好的材料。魏晉以前的山水,當被放在道德的意義上去看待,所以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到了魏晉之後,便不用道德意義來看山水。山水就是山水,它本身的種種表象和變化,直接引起我們的美感,就可以寫進詩裡,畫進畫裡了。而大自然界的種種變化,春天的鳥語花香引起我們的喜樂之感;秋天萬物凋零,引起我們的哀傷之感。自然的物色變動,人的情感也就跟著變動。這就是「觸物起情」。當然所觸之物,包括人事、物色兩方面。「觸物起情」,發而為詩,便是「興格」之作。「興」就是「生」,就是「起情」的意思。如李白的〈靜夜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他所要表現的就是由望月所引觸直覺的懷鄉之愁,這是標準的「興格」之作。
「興格」的詩和下面我們所要講的「趣格」的詩,文字大多比較淺,看起來好讀好解釋;其實不然,因為它寫的是直覺經驗,只能用心去體會,不能用語言去講道理。有那種感覺的人,不用解釋他就體會到了;沒有那種感覺的人,你講了半天,他還是沒有感覺。所以大家都有經驗,在中學講詩的時候,最怕講到這種作品。從前國中的國文課本上有王維的〈鳥鳴澗〉,這首詩很不好講,其中的「意境」,豈是人生閱歷尚淺的中學生所能體味。即使老師體味到了,又如何把它說明白呢?因此,這類的詩,最好不是去分析、思考,而是一遍遍反覆地讀,隨著人生經驗的增長,會有越來越豐富的體會。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便告訴我們瞭解詩歌意義的方法是「朝夕諷詠,自然悟入。」很多詩不是拿來分析,而是拿來覆誦讀體味的。再舉孟浩然的〈春曉〉為例: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詩中,那一個字不認識,裏頭也沒有什麼道理可說,只是一種興味,生活上的興味。生活上的興味只能直接去感覺;有了感覺,相視之間,便已會心。沒有感覺,就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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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半天,還是不知所云;因為這不是可以分析、說明的。唐詩裏頭,尤其是盛唐詩,以「情韻」為主,這類作品特別多。所以《滄浪詩話》裏面講到:「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盛唐詩中的絕句,朗朗上口,最好的作品,都是「興格」。在絕句中用「理」用「意」,那是到中晚唐以後的演變;這就影響到宋詩了。所以形成所謂「唐詩主情」、「宋詩主意」。宋人作詩,喜歡在詩裡塞進知識、思想,搞起觀念、道理來。因此讀宋詩必須經過思考才能了解。
四、趣格
「趣」是由人事或景物現象本身的特徵,所體味而得的美趣,這就是所謂「體物得趣」。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這一首杜牧的〈山行〉就是「趣格」之作,他寫出山行看到傍晚滿山江葉的美感趣味。另外,以前中學國文課本裏頭可能曾選入白居易的〈問劉十九〉:
綠螘新醅酒1,江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像這首詩也是很標準的「趣格」。他寫出在下雪的傍晚,邀請朋友來家喝酒的生活趣味。
然而「興格」和「趣格」的區分在那裡?最重要的區分,就是「情」跟「物」之間的關係。在「興格」來說,「物」對「情」起了「觸媒」作用,物只是媒介性的東西。詩人由於種種人生經驗,內在已經有了「情」,平常這個「情」潛藏著,當碰到某種「物」,便把它引發出來。因此「物」往往變成我們「記憶中途的符號」。
舉個例來說,孟浩然有一首〈早寒江上有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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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濾的酒。《廣韻.平聲.灰韻》:「醅,酒未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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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這首是「興格」的詩。他所寫的主要是鄉愁,「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是對他家鄉的思念之情。可是這樣的思念之情,是透過什麼東西去引觸?是透過「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這片景物。他為什麼透過這片景物來引觸也的鄉情?我們注意到「木落雁南渡」這個「雁」字。「雁」在中國文化裏面,常作為鄉愁、飄泊的符號。因為大雁這種鳥是候鳥,遷來遷去。牠不僅是飄泊的符號,也是書信的符號,因靈蘇武牧羊,以雁足繫書的故事,所以形成這種符號了。在我們的文化體系裏頭,看到雁往往會讓人想起家鄉,想起書信。這種感情不是是物給他的,而是原來藏在心裡,物把他引出來。他離開家鄉,這樣的事情給他鄉愁感。這種鄉愁平常也許並沒有發動出來,看到「雁」,再加上「木落」、「北風江上寒」這些景象,便被引觸了,這就叫「觸物起情」,就叫「興」。
各位讀過《詩經》,許多作品開頭兩句都寫景物。例如〈關睢〉:「關關睢鳩,在河之洲」,因為這個景物,而引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個情意。所以通常我們將前兩句叫「興句」,後兩句叫「應句」。中國早期的詩歌,大都是這種形式,以物引起情感。
「物」與「情」之間有兩種關係:一種是有類比關係,一種是無類比關係。有類比關係的就是兩種經驗有類似性,像「關關睢鳩,在河之洲」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有類比關係,因為都是「求偶」。上兩句寫鳥類的求偶經驗,下兩句寫年輕男女的求偶經驗,這兩種求偶經驗相類似。另外有些詩,物與情便沒有類似性。兩物有類似性而被聯想在一起,叫做「類比聯想」;沒有類似性,而被聯想在一起,就叫做「經驗聯想」。
「經驗聯想」是什麼?例如有一對男女,本來感情非常的好,後來因某種原因,必須分離了。分離的那天晚上,正好是中秋節,他們在男家後園苦瓜藤下分手,以後這個男孩每逢中秋節,看到苦瓜,就會想到那女孩,而苦瓜與女孩沒有類似性,她長得一點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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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那為什麼會殺這種聯想呢?是因為這個經驗,讓他記憶深刻,永生難忘,纏綿悱惻的經驗是發生在苦瓜藤下,因此苦瓜變成引觸記憶的符號;每看到這個符號就會勾引出那段經驗來。這種聯想在詩歌創作裏,一定要有背景才事件過園的描述,否則別人完全看不懂,這首詩就會很「晦澀」。《詩經》上有沒有這種詩呢?有的,最好的例子就是〈召南.殷其雷〉2: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
上景下情之間,看不出任何類似性。所以宋代蘇轍在他的《詩集傳》裏頭就認為:想必當時有什麼事發生而無記載,所以不得而知。如此一來,前面的「興句」跟後面的「應句」之間就看不出彼此間的關聯。相代詩之所以晦澀,也同樣是這個原因。詩是一種精簡的文體,不適合敘事,無法在詩中把事情說明清楚,便造成晦澀。總合而言之,「興」詩作者的感情是內在所具,只是在某種情況下,被某種景物把它勾引出來。而景物與情感之間,或有類比關係,或無比關係。
至於「趣格」之作,詩中的趣味,並不是詩人內在由於人事經驗而積存的情感,而是由外物本身的特性所供給的美感趣味3。
例如我們喝茶,茶本身有它的特性,一種芳香而苦中帶甘的味道,一入口,就會引起某種美趣。這種「趣」是物供給我們的。有了這個物,才有這個「趣」;沒有物,這個「趣」就不存在。像「綠螘新醅酒,江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樣的一首詩,它描寫了「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這些物質條件,再加上「晚來天欲雪」的情調。在這種物質條係及情調之下,引起了生活上與朋友共飲的趣味。這個時候,「趣」是來自於物的供給。古典詩裡有很多作品描寫生活中由物所得到的美感,大部份是「趣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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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首婦人想念征夫的詩。 3
「興」由主體人的內在而興起;「趣」由客體物所供給的美感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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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們把詩大致歸納成四種型態,這就是所謂意義類型。假如我們進一步將這四種意義類型,再加以約化,便可以得出「指示義」與「感發義」二種。
「意格」與「理格」之作,都屬「指示義」。「指示義」是詩人在作品中,通過語言的設計而指示了某種具有價值判斷的意向或理念。指示義的作品,往往隱涵著作者所要表達的某種特定意圖,必須讀者理智地索解,才能懂得他的意義。
另外一種是「感發義」,「興格」跟「趣格」之作,大都是這類。感發義是詩人在作品中表現了由感於人事物象所生的直覺經驗。這種詩的意義,稱為「感發義」。
我們對感發義之作的詮釋,跟指示義之作便不一樣。指示義通常必須去尋求作者的本意。作者本意有它的客觀性,我們解釋時不能隨便亂講,不能完全自由的去想像;而必須通過一些比較客觀的方法,才能把作者所指示的意義找出來。感發義之作,則讀者可藉這首詩自由興感。這個時候,詩沒有確解。從中國詩歌批評史來看,先秦時代,「作者本意」並不十分受重視,所以孔子講過「詩可以興」。孔子所重視的不是「作者本意」是什麼?而是讀者可以拿它來感發什麼!因此這個時代,詩的解釋最自由。在詩歌作品中,找出作者本意,那是漢朝以後的事。漢朝開始進入到所謂「解經」的時代,因為「經」是聖人所作,聖人所講的話不能隨便亂解,終究要找出聖人真正的意思在那裏。這時,詩便有「作者本意」的問題,而原來可以讓讀者自由感的詩,便轉向去找作者的本意。同時,「意義的客觀性」問題也跟著產生。詩歌的詮釋,便由「感發義」轉求「指示義」了4。
五、批評
接著我們來談談什麼叫「批評」。「批評」這個詞彙,被用得非常波濫,同時在界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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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時代,「作者本意」並不十分受重視,所以孔子講過「詩可以興」。故先秦典籍,如《論》、《孟》、《荀》中皆以載取《詩》中的句子來加以聯想。先秦到漢,詩歌的詮釋由「感發義」轉求「指示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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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很清楚。我們通常把「文學批評」分作兩個不一樣的層面:第一,我們叫「實際批評」。實際批評是對作品實際進行詮釋和評價。第二,我們叫「理論批評」。理論批評是對文學批評的原理、方法,做理論的探討。這兩種批評相關卻又不一樣。實際批評有兩個最主要的任務:第一個是對作品的詮釋,第二個是對作品的評價。這兩者相關卻又有差別。「詮釋」所指的是把作品隱藏未明的意義揭發出來,這在古人就叫做「箋注」。「箋」和「注」到了宋代以後,又有了區分。
「注」所指的是對作品文字的訓詁。作品中,這個詞用的是什麼典故,那個字在表面上的意思是怎麼講,這是「注」。「箋」則是把隱藏的意義,表而明之。在《文心雕龍.隱秀篇》裏面有所謂「文外之重旨」。「重旨」也就是「複意」,它指的不是字面上的意義,而是在「言外」所隱藏的某一些作者沒有直接講出來的意旨。把這種「複意」表而明之,就叫做「箋」。箋和注在宋代以後有這樣的區分。例如我們對學生來講李商隱的〈嫦娥〉詩: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像這樣一首詩,假如我們只是「注」,只是「訓詁」,簡直就沒有什麼意思。各位同學,什麼叫做「雲母屏風」呢?就是用雲母做成的屏風,知道嗎?學生回答說知道。屏風,曉不曉得,有沒有見過?「沒見過」(再作進一步解釋──略)。「燭影深」,「影」就是「光」的意思,燭影就是燭光。「深」在中國古人的用法中,常常有「暗」的意思。「燭影深」也就是「燭光暗淡」。「長河漸落曉星沈」,「長河」是天上的銀河,「落」是消失的意思。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天邊一些稀稀疏疏的星星逐漸的消失了。嫦娥因偷了后羿不死的靈藥而奔上月宮,詩人認為嫦娥因偷靈藥而應該後悔。「碧海」是指廣闊碧綠的大海。「青天」,不必解釋就明白了。「夜夜心」,每天晚上都懷著一顆寂陌的心。如此,就已經把這首詩訓詁完了。但真的講出這首詩的複意了嗎?我們要問一各問題:詩人寫這首詩到底要表達些什麼?這個問題才是重要。字面上的意義很容易解決,只要字典上去查查就有答案。但是當我們把這首詩講解完之後,就得問一個問題,詩人寫這首〈嫦娥〉詩究竟想表達些什麼?因此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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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的工作,並僅債通過了字典的翻查,把一首詩的字面意思解釋清楚,就算完成。詮釋的最主要工作,是在於把這首詩背後隱藏的某些意義揭發出來。
「訓詁」有比較確切的答案,因為一個「字」的意思,自古以來大家都是這樣用;所以訓詁不能夠憑主觀亂講,必須查考典籍,依照歷史語言,在一定界義中去解釋。我曾經在某一本有關詩歌賞析的書裏看到,編者解釋白居易〈草〉詩的首句:「離離原上草」。「離離」這個詞,在中國典籍中都是「茂盛」的意思;但編者卻把它訓解為「離了又離」,這是很明顯的錯誤。另外,又有一本詩歌賞析的書,選入李白〈送友人〉詩,其中一句「孤蓬萬里征」。經查典故,查到鮑照的〈蕪城賦〉,裏頭有「孤蓬自振」一句。編者便引這句說:「振」是什麼意思?「振」是「振作」的意思。「孤蓬萬高征」這一句是李白勉勵他的友人,雖然像孤蓬一樣漂泊萬里,但是依然要振作。這個訓解,當然也是錯誤。我們要知道「振」不是「振作」,而是「振動」。因為〈蕪城賦〉是描寫揚州府城經過戰亂以後變成荒蕪的景象,像一座廢墟。有時候,突然蓬草無風自振。下一句是「驚沙坐飛」,沙子也無緣無故倏地飛揚起來;極度形容這廢城鬼氣森森的樣子。所以對於典故訓詁,不能隨意亂說,要有憑有據。而「複意」的詮釋應該在正確訓詁的基礎上,再引伸出去,揭發文字背後到底隱藏些什麼意思。箋釋的結果並沒有確解,因為訓詁根據傳統用字的義例,可以有比較客觀的答案;至於「箋」,就允許個人的體會了。在各人主觀的體會中,就沒有所謂絕對客觀正確的答案;而只有深淺程度的差別。一首詩在文字背後隱藏些什麼意義?也許各人的解釋不完全一樣,因此古人對同一首詩的箋釋,往往有好幾種講法。任何一種講法,也都有他的道理。
葉嘉瑩教授曾經在《迦陵談詩》裏頭說:她以前不懂這首〈嫦娥〉詩,直到有一段時日,處在人生的困境中,某夜晚,下課回家路上,若有所觸地忽然懂了這首詩;她領悟到詩人所要表達的真正意義,是一種身心的寂寞。上二句寫的是現實生活中「身」的寂寞,下二句寫的是表達的是超越現實生活中「心」的寂寞。這樣,葉嘉瑩就把這首詩的複意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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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出來了,雖然它不是唯一的答案。「詮釋」詩,需要讀者進入到作回的內在。換句話說,創作主體(詩人)把他人生經驗的意義,通過語言變成作品。相對的,閱讀主體(讀者)也必須帶著自我理解,進入到作品裏頭去,和作者對話。
這些年來,我常對學生說的一句話是:「經典是有生命的」。如果把經典看成只是一堆和我們生命無關的文字,經典就死亡了,就沒有意義了。「經典」為什麼有生命?因為它是活在我們之前的人,把自己的生命經驗用文字去留存下來的產物。但是經典的生命要重現,必須閱讀者也用生命去閱讀。因此經典的意義不是邏輯上抽象概念豐意義,而是在具體情境中對生命存在所體驗到的意義,詩人用生命存在的經驗與詮釋去創作詩,我們也得用同樣的態度去讀詩,如此,則詩歌的批評,不能只靠理論說明,只靠史料考察,只靠文字訓詁,更要靠讀者用「心」去體會、理解。
評價,是評詁作品優劣。對作品本身的藝術性,或在文學發展史上的影響,或對社會的功用,給予高下的評判。這方面,我們就不多說了。
六、中國古代詩歌批評兩種主要的型態及方法
(一)情志批評
接著我們來說說中國古代詩歌批評兩種主要的型態及方法:第一種型態是「情志批評」。「情志批評」主要的目的便是詮釋作者在作品中所要表現的情感意志。在方法上有兩種:第一種叫做「歷史參證」:此一方法是要考察作者寫這首詩的事實背景,以瞭解他為了什麼人什麼事而作這首詩。這就是孟子所說的「知人論世」。通過「知人論世」,瞭解作者所處的時代,所遭遇的事情,才能瞭解那首詩的意義。舉個例子來說,像楊萬里的〈過揚子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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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荻花風。天開雲霧東南碧,日射波濤上下紅。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
寫這首詩的楊萬里是南宋的詩人。這首詩的題目是〈過揚子江〉。前六句容易懂,最後二句,就有些費解了。「攜瓶自汲江心水」,攜個瓶子去汲取江心的水,幹什麼呢?「要試煎茶第一功」,問題就出在這一句。這首詩被元代的方回(虛谷)選入所編的《瀛奎律髓》(中華書局)。清代紀昀在《瀛奎律髓刊誤》中,批評這首詩說:「波水煎茶,何功之有?」但他似乎又覺得後兩句確有複意,只好勉強解釋:「結乃謂人代不留,江山空在,悟紛紛擾擾之無益。」既然這樣,「且汲水煎茶,領略現在耳」。他把這首詩作了如此的解釋。假如我們不去管作者的本意,他這樣解釋就錯了。我們說他錯了,當然就要拿出證據來。像這樣的詩,要找出作者本意,絕不能妄說。在方法上,一定要實證。實證則須透過歷史考察,才能夠解釋出最後兩句的意義。我們首先確定這首詩是那一年的作品。根據楊萬里詩的繫年,這首詩作在南宋光宗紹熙元年。這一年,楊萬里當秘書監,但奉命出為「接伴使」。古代皇帝改元,必須舉行慶典,並且邀請外國派使節來觀禮;這使節叫做「賀正旦使」。而依當時國際禮儀,大宋朝近必須派人去接待;這種職務就叫做「接伴使」。光宗改完為「紹熙」,當時北方的金國,派了賀正旦使來,楊萬里就奉命擔任接伴使,要過揚子江去接待,這首詩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做山來的。因此,楊萬里這趟過揚子江並不是一般旅遊,而是要完成某種特殊政治任務。渡江時,從江面上可望見鎮江的金山寺。我們進一步從陸游《入蜀記》的記載知道:每北使來聘,必延至金山寺吞海亭烹茶招待。那麼這杯茶,是充滿政治意味的茶。這個時候,「煎茶」的意義,就是表徵能夠完成這一次接待北方使者的任務,立下功勞;而不是「領略現在」的生活趣味而已。(以上解釋,參見葉嘉瑩〈關於評說中國舊詩的幾個問題〉,收入葉氏《中國古典詩歌評論集》,台北純真出版社)。
這樣的解釋與紀昀的說法完全相反,誰是誰非?我自的解釋有史料依據,可以證明是對的。所以當我們解釋一首詩的目的是在於找尋作者的本意時,我們的方法,便必須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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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與詩人及作品相關的史料,以確定這首詩的寫作時間、地點、人事以及作者的寫作動機。如此求證 這首詩的意義才能夠得到確定。這可讓我們知道古人作詩寫什麼題目都訂得很長。他們往往把寫作動機、背景,在題目中講得很清楚,以供我們對這首詩做「定向的理解」。
例如蘇東坡的詩也有把詩題訂得簡略,甚至於去掉題目,乾脆就叫「無題」。李商隱就有不少這樣的詩。這類詩,就不能以歷史參證的方法去解讀,而應該採用意象感發的方法了。
情志批評的第二種方法是「意象感發」:這個方法直接從作品的意象,引發我們某種感受、某種理解,而不要從作品之外去考證些什麼東西。例如韋應物的〈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這首詩,我們不必去管寫作時間、地點以及為什麼事而作,裏面有什麼寄託,有什麼本意。我們只須從這首詩本身所描寫的意象,引發某些感受或啟迪,就可以獲致他的意義了。不過古代還是有人認為作者有所寄託,像南宋末年的謝枋得在他所著的詩話中說:起句比「君子在野」,承句比「小人在位」,轉句比「國家患難多也」,結句比「寬闊之野,寂寞之濱,必有濟世之材,如孤舟橫野外者,特君相之不能用耳。」這麼講好像有道理,但頂多是謝枋得個人由這首詩所感發出來的東西,不能把意思轉嫁給作者,因為沒有歷史參證,怎麼能確定作者有這意思。謝枋得這樣的解釋,事實上是自由興感,而這種興感和他自己的遭遇有關5。他是南宋末年人,正處在國家危亡的時候,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國家患難多,這些都是他從詩的意象所觸發的時代感。假如換了另外一個處境不同的人,可能就會產生另一種興感。我曾經也對這首詩有些興感,得到的卻是一種空靈幽靜,物物自在的情境,和謝枋得正好相反。一切自由興感出來的東西,都是相對的,都是自由的,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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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枋得的「自由興感」並無客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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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硬說是作者本意,便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每一個人都尊重別人的自由興感。那麼,詩歌有沒有定解,如果沒有定解,如何去考試?當我們從書上找一首詩讓學生去詮釋、賞析,在意象感發的悄況下,每一位學生自由的從這一首詩提出他的感受,照理我們不應該用一個標準答案去評量這個對那個錯。可是我們現在中學的詩歌教育,卻還是在強求標準答案。這個問題,我們必須重新反省,詩有沒有標準答案?當我們以詩作為考題,評分的時候,恐必要小心些才行。
◎「情志批評」
以上二種方法各有它的效用,也各有它的侷限。怎麼用,要看情形而定。原則上,事物的性質,行動的目的與方法,應該要彼此對應。說得明白些,我們所要解釋的對象作品是什麼性質?我們解釋的目的是什麼?相應的,我們就得採用什麼方法。假如解釋的對象作品很寫實,參考的背景有料很充分。我們的解釋目的是史去揭明作者的本意,那麼就得採取「歷史參證」的方法,楊萬里〈過提子江〉就是很好的例子。反之,假如解釋的對象作品表現的是虛靈之境,而參考史料又不充分,我們解釋的目的,是在闡發對作品意象的興感體會,那麼得採用「意象感發」的方式,不要去強求作者本意。韋應物的〈滁州西澗〉是個好例子。
(二)文體批評
第二種型態是「文體批評」。文體批評主要的目的,不是去詮釋作者在詩中所要表達的情感意志,而是去評估一首詩風格的高下,因此它是評價性的一種批評。例如王維的〈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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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值鄰叟,談笑無還期。
這首詩,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中說:假如把它當作古體詩來看,體格不高。假如當作律詩去讀,體格就很高了。同樣一首詩,卻可以有兩種不一樣的評價,那麼問題在那裏?這一首詩由於平仄不合律,對偶也不工整,因此究竟是古體詩或律體詩?古人有不同意見。有些版本編入五言律詩,有些版本編入五言古詩。古詩和律詩在文體的評價標準上不一樣。所以我們要瞭解:所謂「體格」是指某一文類的標準風格。《文心雕龍》在〈明詩篇〉裏頭說:「四言雅正」、「五言清麗」;也就是說四言詩以「雅正」為體,為標準風格。五言詩以「清麗」為「體」,為標準風格。詩作得合乎標準風格,叫做「正宗」;反之,就叫「變格」。
這個觀念到了宋代以後,叫做「本色」。詩有詩的本色,詞有詞的本色。詞以婉約為宗,詩以典雅為正。詩中又有近體古體的分別。近體中更有五言、七言及律、絕的分別。古體中有五、七言的差異。這一來,各種體製所要求的標準風格都不一樣。近體詩與古體詩當然各有不同的本色了。至於在評價上,正宗而能達極致,體格當然很高。變格而至於獨特,體格也是很高。
王維這首詩,假如當作古體詩去讀,體格不高;原因在於古體詩的標準風格是「古樸」,但這首詩不夠古樸,達不到正宗的極致。假如當作近體詩去讀,體格就很高,原因在於五言律體的標準風格是「工麗」。但這首詩卻一反工麗之體,寫得很自然樸實,正是五律的變格,而具很獨特,體格相當高。
這個例子是很典型的文體批評。批評者的目的不是要去詮釋作品中有關作者的感情意志,而是去評估這首詩的體格如何,它的價值高不高。至於文體的評判,有的以文類為單位,所謂詩要典雅,詞要婉約,就是如此。有的則以時代為單位,例如建安文學慷慨悲涼,太康文學雕刻華麗。有的則以人為單位,例如李白飄逸,杜甫沉鬱。有的以作品為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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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舉王維〈終南別業〉就是了。
最後,我要總結來說:我們要對學生去做詩歌批評的工作,當面對批評的對象(作品)時,要去分辨它是什麼意義類型的作品,意、理、興、趣,究屬那一格。其中究竟有什麼指示義可以揭明;或者只是自由感發,得其興趣而已。認清作品的特性,確立我們的批評目的,是要詮釋作者的情志,或要評判作品的體格?詮釋作者情志,依此作品性質,是採取「歷史參證」的好?還是採取「意象感發」的好?從作品性質的辨認,到批評者的批評目的,到方法適當的採用,都要有一貫相應的系統才行。大致來說,意、理二格之作,多屬「指示義」,宜藉「歷史參證」之法,以獲致意義的詮釋。而興、趣二格之作,多屬「感發義」,宜採「意象感發」之法,以直接體味詩中情趣。但這只是大體而言,千萬不要膠柱鼓瑟,否則「活法」便成「死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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