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菁洲
【摘 要】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凝结着其独特的《诗》法观念,从“作诗”“读诗”“说诗”三个层面构建起自身的诗学体系,一方面体现了他对《诗经》及《诗经》学的新认识,将《诗经》文学艺术从政治伦理观念中重新发掘;另一方面,他对《诗》旨的解说在某些方面与《诗集传》等传统观念相重合,透露出他的保守性.方玉润敢于跳出清代学术圈的桎梏,坚守自我主张并付诸实行,为《诗经》和《诗经》学提供了强大的助力.
【期刊名称】《哈尔滨学院学报》 【年(卷),期】2017(038)002 【总页数】4页(P71-74)
【关键词】方玉润;《诗经原始》;诗学体系 【作 者】张菁洲
【作者单位】贵州师范大学,贵州贵阳 550001 【正文语种】中 文 【中图分类】I207.22
《诗经原始》是方玉润研究《诗经》的创新之作。他多用文学的立场解读《诗经》,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法观念,从“作诗”“读诗”“说诗”三个层面构建起自身的诗学体系。方氏《诗》法观一方面体现着他对《诗经》及《诗经》学的新认识,将《诗经》文学艺术从政治伦理观念中重新发掘;另一方面,他对《诗》旨的解说
在某些方面与《诗集传》等传统观念相重合,透露出他的保守性。方玉润敢于跳出清代学术圈的桎梏,坚守自我主张并付诸实行,为《诗经》和《诗经》学提供了强大助力。
方玉润从解读《诗经》体会到不同寻常的作诗之法,并对其进行深入讨论,他特别注重诗歌的“六义”以及在此基础上构筑的诗歌整体性。 (一)“赋比兴”新谈
方玉润说:“赋、比、兴三者,作诗之法,断不可少。然非执定某章为兴,某章为比,某章为赋。”[1](P2)成伯屿的《毛诗指说》:“赋比兴是诗人制作之情,风雅颂是诗人所歌之用。”[2](P4)林岊《毛诗讲义》:“赋,铺陈也。比,取譬也。兴,托物而有感也……一篇之中或有赋或有比或有兴,有各得其一义者,有一篇而全具者,有一篇而兼具者。”[3]朱熹说“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4]朱自清说:“《毛传》‘兴也’的‘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5](P49)“赋比兴”三者相互作用的空间和范围不断被扩大。方玉润则认为“夫作诗必有兴会,或因物以起兴,或因时而感兴,皆兴也。”[1](P2)易闻晓先生曾说:“诗称情景妙合,或得乎力构,或由乎兴会;后者则说者所喜,而听者之乐闻也。兴会者,或感物而起、触景生情,或意有所适、即景成趣,俱在偶然凑泊,非以人力求取。”[6](P347)易先生所说的“兴会”与方玉润的“兴会”有着共通性,都认为兴会是诗歌情感的突发点,在物时相互作用下自然天成,讲求最可贵的瞬间感觉和体悟,不可强力而致。“兴”的关键在于“起”和“感”,以“物”和“时”为媒介,使诗人和事物的情感、特性相互沟通,在最佳状态上成就彼此。方玉润又说:“其中有不能明言者,则不得不借物以喻之,所谓比
也。”[1](P2)“比”在方玉润看来似乎是一种隐藏情感的工具,带着不可明言的无奈。首先,方玉润增加了“赋比兴”的情感跨度,物象和时机都成为情感的催发点,且三者不存在鲜明的先后顺序,而是“物”“时”互动,三者作为外界之体共
同作用于性情之维。其次,方玉润提升了“赋比兴”的思维深度。在方玉润看来,三者不是毫无雕琢的天然之成,而带有深刻的人生印记,一系列外物(如政治、经济、环境、社会)等因素的干扰促使人去思考,思考的结果体现于“不能明言”中,这样,性情的已发就凝结于“赋比兴”的相互沟通。方氏“赋比兴”新说的价值,就在于坚持用纯洁的眼光探索文学的意义,撇开外界因素的附加而直接走向内心。外物和时空成为构建主体情感的机制,是以情触物,而非外物牵制主体,他眼中的“赋比兴”多了一分人生本真的自我关怀。 (二)“风雅颂”新证
刘瑾《诗传通释》云:“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词。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7](P2)从诗歌体现的情感指归,提出“风”含情而“雅颂”严正。而方玉润却说:“曰风者,讽也,有类乎春风之风人也;雅者,大也,有类乎夏气发扬与秋令之广大而清明也;颂则隆冬收闭,万物尽藏,一岁长养,可告成功
矣。”[1](P8)“风”的“春风”之情,正好与春天中情感泛滥、放纵的“上祀节”形成呼应,节日的狂欢、春风的沐化、诗歌的特点正好相契合,体现了《风》诗独特的情欲性。“雅”与夏秋相对应,很好地说明了既热烈又成熟的情感倾向,表现出《雅》诗作者情感、阶级的复杂性。而“颂”也确乎清正肃穆,有着冬雪一般的圣洁庄严之感。方玉润从四时变换的角度出发解析“风雅颂”,并且将三者连接为循环往复的一体。这就将三者融合贯通,构筑起两个“季节体系”:一是《诗经》的风雅颂三部分成为一个季节性整体,一部《诗经》就是一年的美丽轮回;二是风雅颂三者,每一者都能形成自身的季节体系,《风》《雅》《颂》诗在各自的小体系中,内在蕴含着从春夏到秋冬的情绪转换。既有《王风·黍离》的凄凉忧伤,又有《王风·采葛》的热烈浪漫。可以说,方氏此说真正做到了文学上的“天人合
一”,不是用紧张局促的天人政治体系,而是用新颖活泼的自然魅力注入文学作品,把文学质素与自然体系勾连,将感性智慧与自然先验巧妙结合。
通过细读《诗经》中的诗歌篇目,方玉润不仅热切探讨作诗之法,更对阅读诗歌的方法有了不寻常的见解。 (一)反复涵咏
“读《诗》当涵泳全文,得其通章大意,乃可上窥古人义旨所在,未有篇法不明而能得其要领者。……庶使学者得以一气读下,先览全篇局势,次观笔阵开阖变化,后乃细求字句研炼之法,因而精探古人作诗大旨,则读者之心思与作者之心思自能默会贯通,不烦言而自解耳。”[1](P2)本段以“总—分—总”的形式介绍读《诗》之法,依据“整体—部分—整体”的步骤体味诗歌要旨。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就是按照这样的反复涵咏的方法对诗歌进行分析的。例如他分析每首诗时先用几个字概括诗歌的主旨,摘录原诗,随后用一段高度概括的话语深入探讨诗歌的章法大义,并阐明自己的独特见解,然后设“眉评”逐章分析文学意味,“集释”名物,最后标明音韵。既有眉批,更有旁批。而方氏涵咏之说最关键的核心在于以物见情,把握住诗歌中咏物的重要性,并生发出情感意义。方玉润评《芣苡》道:“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
旷。”[1](P85)如此深情绵邈、清新灵动,最能体现其涵咏诗旨的用力。易闻晓先生说:“夫咏物之为一体,亦必有特定之意,其法多求于切而不著、似而不似、不离不即之间。”“即物见意,要在体物之功。”[6]诗歌凝聚着诗人模糊的意念,而这意念又可能附着于诗歌中每个仿佛存在的事物,在这半虚半实之间需要反复涵咏,才能体现蕴含于其中的、若隐若现的那一抹破碎的感动和爱恨。 (二)直情无碍
“读《诗》不可以迫狭心神索之,是诸儒之所知;读《诗》不可以道理格局拘之,
非诸儒所能识。”[1](P61)“迫狭心神”“道理格局”与李贽所批判的“闻见道理”似乎有着内在的联系,体现着方玉润在文学上的坚守和对传统腐朽之说的反叛。首先,方玉润主张还原诗歌本意,反对牵强附会的政治解说,他认为,不应该以太多刻板的伦理道德等东西品读诗歌。方玉润说:“名之曰《原始》,盖欲原诗人始意也。”[1](P3)《周南·桃夭》一诗,《小序》解说为“后妃之所致”,[1](P82)后妃的美德由家及国,男女婚姻以时,国家和谐昌盛。而方玉润则认为该诗“喜之子能宜室家也。”[1](P3)赞美“之子”的美貌和贤德,与文王、后妃等并无直接联系。其次,方玉润在《自序》中提出“不顾《序》,不顾《传》,亦不顾《论》,唯其是者从而非者正,名之曰《原始》,盖欲原诗人始意也。”他批判《诗序》《诗集传》《诗经通论》,斥责其“剖抉未精,立论未允,识微力浅,义少辩多”,通过对解诗权威的批判,进一步构建起自己的解诗宗旨和方法。最后,方玉润并没有与传统注《诗经》的套路苟同,而是开辟了站在文学性立场解读《诗经》的新方法,他用纯文学的立场解读《诗经》,探求诗人之本心,作诗之本源,回归原典,回归原始情境,敢于跳出清代学术圈的积习,在清代《诗经》研究上取得了重大成果,与姚际横的《诗经通论》、崔述的《读风偶识》、牟庭的《诗切》等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诗》学奇派。
《诗经原始》是方玉润解读《诗经》的精华,除了作诗、读诗,他更将自己的解诗、说诗之道分享给读者。 (一)荟萃众家以辨得失
“读书贵有特识,说《诗》务持正论,然非荟萃诸家,辨其得失,不足以折衷一是。”[1](P3)方玉润理想的品诗模式是态度正确、观点正当,在此基础上融合各家的看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保留折衷后的精华,既要坚持自己的立场,又要将眼光放远。在解读每一首诗时,方玉润总是会先摘录《大序》《小序》《诗集传》《诗经通论》等对该诗的解析,然后对其信任之处予以肯定,怀疑之处予以批驳,
确立自己的说法。如《周南·关雎》一诗,方玉润摘录了《小序》和《诗集传》对主旨的解说,他认为两者美后妃、文王的说法缺乏确证,应该是咏淑女配君子的喜悦,但方玉润说:“故读是诗者,以为咏文王、大娰也可……又何必定考其为谁氏作欤?”[1](P72)这说明他灵活取舍,明辨得失。与同时代其他解说《诗经》的大家(如马瑞辰、陈奂等)相比,他取舍的标准是以自己的文学立场为坚守。 (二)循文旁通
“说《诗》当触处旁通,不可泥于句下;解《诗》必循文会意,乃可得其环中。”[1](P62)此说与“以意逆志”之说大意相近,强调不受字句的限制顾全全局,深探诗歌意味。方玉润认为《召南·草虫》思君之情含于虚想,词委婉情曲折,《邶风·凯风》“言婉而意愈深”。[1](P131)故知方玉润分析每首诗确实不局限于字面,而是从字眼看透个中情意,从上下文语境、文本逻辑等方面理解文字之意。他努力摆脱连篇累犊的传疏和繁琐空疏的“微言大义”,直接领会欣赏《诗》词句本身。
(三)必斥穿凿附会
“不穿凿,不刻画,方可说《诗》。”[1](P95)解说《诗经》时,方玉润对有把握的地方总是侃侃而谈,充满自信。对某些不确定、没把握的说法,多方取证后若还无定论,方玉润宁愿使其空缺也不愿牵强附会、穿凿刻画。例如《沔水》《钟鼓》诗旨未详,《瞻彼洛矣》《裳裳者华》阙疑,《行华》《假乐》诗用未详。方玉润对读者的态度是真实诚恳的,敢于展示不足以求得更大的进步。
随着《诗》被立为“五经”之一,其地位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由文学性作品上升为经学基础,它提供的不再是单纯的爱恨情仇,而是背后的社会、政治、学术等各方面的交融,甚至会左右国家人才的选拔,影响一个时代的风尚。随着其地位和受重视程度的不断上升,自然有许多人站在政治伦理等角度对其进行阐发,这是经学不太好的一个传统。自《春秋》微言大义的阐发,汉代今文经学家们便死守着“六
经”中的“微言大义”,开了学术功利性、政治性的萌芽。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前汉今文说,专明大义微言;后汉杂古文,多详章句训诂;宋儒多言义理。”“微言大义”也好,“章句训诂”也罢,都企图从破碎支离中发掘政教因素,对其文学功能不管不顾。有清一代经学复兴,考据、名物等学盛行,在这种情况下方玉润站在另一个角度观察问题,力斥穿凿附会,展现出一种学术的活力。 方玉润的“诗法”本着意于纯文学性,力图还原《诗经》本质,但由于时代、社会、思想、学术等各方面的拘囿,他也无法摆脱强大的“诗教”传统,因此,在《诗经原始》中表现出明显的矛盾性:当谈到文学技巧层面的问题,方玉润往往能从真情出发,并积极发现新的文学质素(如“丑喻”“雅譬”);当进行思想内容分析时,他却会被“诗教”说无意识的影响。如:他一面强调“不顾《序》,不顾《传》,亦不顾《论》”,一面却频频引用三家对诗旨的解说。边家珍曾指出:“《诗经原始》约有三分之一的题解沿袭《序》与《序》说,五分之二的题解依据《诗集传》。”[8](P97)再如,他一面指责前人对《诗经》过分的政治解说,认为是“迂论难通,不足以发诗意也。”[1](P82)一面又说:“学者诵《诗》尚当体会圣言,务求声诗何以与国政相关处,有得于己,然后见之事为与形诸歌咏,自能与古为一,而声教因之复振。”[1](P43)将充满道德伦理意味的“诗教”作为金科玉律。这样,《诗经原始》在艺术和思想、形式与内容上形成了不平衡的动态关系,其对外在形式的标准和成果是进步的,而在思想上的取舍难免有所倒退,可见有清一代强盛的经学复兴思潮,带给方玉润极大的影响。
综上,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包含了《诗经》学各方面的生长基点,在文学性的立场下,他从“作诗”“读诗”“说诗”三个层面构建起自身的诗学体系。虽然其在思想上有一定的保守性,但其对文学立场的坚决维护,对《诗经》文本的解析,不仅为后世诗歌的研究、建构提供新的质素,而且避开宋学汉学之争、今古文之争,使《诗经》血肉丰满,打开了《诗经》研究的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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