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口争l o^Vuun IVI^I l【no 你念一句,我念一句 口宁 雨 灶火舅舅的眼睛一直看着墙,从拧第一个玉 米棒,一直到第十二个。牙白的玉米粒一颗赶着一 颗的脚步,步调一致地跳进他面前的笸箩中,跳成 一条小小的瀑布。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墙上,连眼皮 都没朝下抹搭一次。舅舅拧玉米粒不用铳子,铳子 离不了眼睛的配合,用空玉米轴当工具,他就可以 完全把眼睛腾开,看墙。 我悄悄绕到笸箩前边,伸开双臂,把他面前的 墙给挡了个严实。灶火舅舅故意把脸黑了一下,一 副气咻咻的样子。他越是这样,我越是捣乱,爽利 把整个小身子贴到墙上。灶火舅舅起身到院子里 摘了一枚海棠果,他还想以老法子糊弄我,可我已 不稀罕这样小恩小惠的把戏,我想知道一堵糊满 黑黄书页的墙,怎么就能把他的眼睛吸住,他必须 向我坦白那书页上的秘密。 灶火舅舅笑了,微黄的牙齿,像两行闪烁着幽 光的玉米。他哄我,你别捣乱了,我领着你念墙上 的字吧,我念一句,你念一句,等你念完了这一墙 字,你就能明白其中的秘密。 灶火舅舅说:“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念。”我接 一句:“神农编稗子草。念。”舅舅又笑,他停了手里 的活计,伸过两根指头在我的大脑门上轻轻弹了 一记。 十年之后,我抱着干宝的《搜神记》饭都忘吃, 44小品文选刊 灶火舅舅教我读其中的《神农鞭百草》如在昨日, 他的笑容闪烁着玉米般幽邃的光泽,狡黠或得意。 这时,灶火的名字已经在村里传得比神农还要神。 他用白菜疙瘩、大葱白和芫荽根炖汤,一分钱没 花,就治好了一街人的“温气病”。他用清明前的苜 蓿芽熬米粥,治他媳妇的肺病,媳妇病好了,还接 连生了一凤一龙俩宝贝孩子。 村里一个叫小有的,得脚气,十个指头缝都烂 出了红肉,又疼又痒穿不上鞋,下不了地挣不到工 分,恨得直撞墙。灶火舅舅教给他一个方子,把玉 米轴烧成灰,用芝麻油调了,敷到脚上,用玉米轴 煮水当茶喝,一天三次。小有不信,还以为灶火捉 弄他。小有媳妇心想,灶火平常也不是个捉弄人的 人,再说了,玉米轴子家里堆成山不值一个钱,不 如就试试。嘿,试了一天,小有的脚不疼不痒了,就 是老憋得慌,一个劲上茅厕撒尿。一个星期下来, 脚气居然没了半点踪影。 我家与灶火舅舅家是东西邻,我姥姥和他娘 好得像亲姐俩。我七岁之前经常半天半天“长”在 他们家里,并且有幸成了灶火舅舅的墙书弟子。灶 火是暮生,怕养不活断了家里的根脉,一生下来就 由接生婆抱到灶台上,从事先取下铁锅的灶腔送 到灶火门,再接出来,拜了灶神。拜了灶神的灶火 果然身强体健,耳聪目慧,读小学、读初中都是年 级第一。老师们说,看人家灶火,跟他爹一样,天生 一跟我聊大学,聊图书馆的书。开学前,他送我一件 块料就是为了念书。话传到灶火他娘、我东院姥 礼物,一个长20页的书单。一数,正好300本。我 说:这么多书,多长时间读完?灶火舅舅笑笑,一个 学年总可以吧,一年不行两年,读不完也没关系。 念书是为了明理的,你觉得心里亮堂,念一个字, 姥的耳朵里,却像天边滚过来的炸雷,生怕躲闪不 及。灶火舅舅的爹本来是在北京念书的,得了痨 病,回家养着,儿子还没出生就咳血咳死了。东院 姥姥认为,是书夺了丈夫的精魂,她不能眼瞅着儿 子再读书累死,果断辍了灶火的学。 队长听说灶火舅舅肚子里的墨水不少,让他 也是不白念。念得稀里糊涂的,就算念完一屋子书 也没用。 有一天忽然接到舅舅的电话:“听出来了不? 我是你灶火舅舅。”我想起他那两排玉米般闪烁着 当记分员、宣传员,他都委婉地辞了。他情愿跟别 的社员一样天天倒腾土坷垃、窖子粪,耕耩锄耪。 阴天下雨不出工就在家分拣他的课本,还有他爹 传下来的线装书。他把书拆成一页一页的,糊在墙 上。过一阵子,墙上的书页子让烟熏得焦脆了,便 再糊上一层。 书糊在墙上,墙成了灶火舅舅独创的开放式 书架。睡觉之前,他读东墙书;拧玉米粒、纺棉花, 他读西墙书。小有跟灶火舅舅差不多大,没事爱串 个I'1JL。小有贼瘦,走路轻得像狸猫。他走到灶火 家窗台根了,灶火还没发现,他的眼神被墙上的字 给粘牢了。“干嘛呢,灶火?”小有进屋,啪地拍了一 下灶火的后背,灶火被唬得一激灵。转过身,他却 马上给了小有一拳:“正打蚊子呢。你这鬼鬼祟祟 的,让我把蚊子放跑了。” 明明念书,却撒谎说打蚊子。那时候,村里蚊 子真多,唱着歌飞来飞去寻找攻击目标的花蚊子, 竟成了灶火舅舅偷着念书的保护伞。他把书糊在 墙上念,一来是背着他娘、我东院姥姥。姥姥辍他 的学,担心他念得累坏身子。他把书糊了墙,明里 是跟老人家表了孝心的,书都毁了,一个字不念 了。二来,他念书得背着村里的人。村里高音喇叭 天天在喊,《搜神记》《梦溪笔谈》《素问》《本草》,那 都是“四旧”,是黑书。 灶火舅舅出名之后,他的墙书还有他的蚊子 障眼法不胫而走。很多人后悔,怎么脑子这么笨, 当初呼啦一下子就把祖传的书烧了个精光。 我考上大学,灶火舅舅很是高兴,每次见面都 幽邃光泽的牙齿,不由促狭:“神农以赭鞭鞭百草, 灶火以百草医百病。”舅舅接招,却是稳稳的一句: “鞭百草以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记得你是编过稗子 草的,那你知道稗子草的平毒寒温之性吗?”我一 时语塞。 灶火舅舅给我打电话,一共有三件事。第一 件,让我帮忙购买食用黄秋葵的种子,他想在自家 菜园里试种一下,若适应,就在他牵头的百草蔬菜 合作社推广。种子县里没的卖。第二件,他想跟我 谈谈孙犁。灶火舅舅说,他在村委会看报纸,知道 我出了一本散文集,书他找来从头到尾读了,有些 篇目有孙犁早期作品的味道。但他更喜欢孙犁晚 年写的文章,《晚华集》《老荒记》《无为集》《芸斋梦 余》都好。他觉得孙犁晚年作品更筋道、更耐嚼。第 三件,灶火舅舅希望我抽空能到老家住些日子,多 找些村里上岁数的人了解了解肃宁当年的抗战 史。他说,看了几个电视剧,心里堵得慌,净是胡编 乱造的。说,你该写个东西,留下点真实的记忆。要 抓紧些,再过不了几年,上岁数的都死光了。他为 我预备了几本《肃宁文史》,让我回去拿。 今春回乡,顺访灶火舅舅家。进门,家里却只 有东院姥姥一人,百草蔬菜大棚有要紧事,舅舅两 口子刚走。老太太坐在老海棠树下的蒲墩上,手里 抓着个旧学习机,里边正念《三字经》,是灶火舅舅 的声音。舅舅念一句,姥姥也跟着念一句。 选自《散文百家》 2016年5月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