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塞 阳 魂囊 乡村的神 (外一篇) 李诗德 乡村可以没有宗教,但乡村一定有属于 知从哪个夜晚开始,夜阑人静时,爷爷独处的 自己的神。我早年的亲身经历,让我对此深信 那间小屋里,会突然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月 不疑。 朗星稀或者月黑风高的深夜,这种声音会在 一宗教对乡村来说,过于深奥,是要用文字 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反复出现,让一家人在 来读的,因而没几个人能懂,而神既具象又虚 静谧的睡梦中无端地生出莫名的恐惧。开始 幻,信则有,不信则无,这是用宗教语言无法 时,音调平和,娓娓而谈,像屋子外面渐渐黑 诠释的纯粹。偏僻而沉寂的乡村,除了种地就 下去的夜,更像屋后面在黑暗中流淌的小河, 是吃饭,谁去管它的黑夜,谁去管它内心所想 一种平稳而阴森的叙述。越到后来,越是激情 呢。神在此时正好理所当然地乘虚而入。乡村 贲张,慷慨陈词,口若悬河,好像要把一辈子 的神说到底是一种泛神,神无处不有,无处不 的话一气说完似的。这时,蜷缩在屋檐下的狗 在。河有河神,树有树神,有看护五谷、招财进 们也就睡不安稳了,伸直喉咙,朝着黑沉沉的 宝的财神,也有掌管人间烟火的灶神,婚丧嫁 夜一阵狂吠,一时间,整个村子的狗都跟着吠 娶,起屋动土,都得拜神。既然有神的存在,就 了起来,仿佛真的是望见了鬼或是望见了神。 得有“通神”的入,乡村把这种人称为神的“马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我爷爷在黑夜中吐露 脚”。一旦成为“马脚”,就可以直接与神交流, 出的一连串清晰而准确的言词。受一种好奇 也就具有了驱鬼或者祈福的本事,这种从远 心的驱使,有几个夜晚,我屏气凝神地摸到他 久沿袭下来旧例,让乡村深信不疑。他们根本 那间屋子旁,近距离地听了几遍,想弄明白几 不会去考虑如何接近神,更不会考虑神是以 个关键词,找出其中破绽。他虽然把每一个字 何种眼光在芸芸众生中找到其依附物的,他 音都咬得很准,每一句话也不是含糊不清,可 们只知道盲从,这就足够了。 我爷爷就是一个神的“马脚”,也就是一 个“通神”的人。 就是听不懂他表达的意思。这种像是来自另 一个神秘国度的语言,让我对自己身为凡人 而感到彻底绝望。我相信这种无对象的陈述 我爷爷的晚年,跟乡村大多数失去了劳 绝不是毫无意义的,也绝不是简单的自言自 动力的老人一样,从田间地头退下来之后,就 语,在我有限的理解能力范围内,只能认为这 退缩到了一种等待死亡的极度孤寂之中。不 绝非人话。后来我壮着胆子问过爷爷一回,他 一脸茫然地说,没这回事。人们把爷爷在夜里 自卑感,让他觉得他已经成了家里人的累赘, 发生的这种神神秘秘的自言自语,说成是神 也许只有在奇特的梦境中,或者说只有在他 附身了,神找到了爷爷做它的“马脚”,让我不 与神的对话中,他才感到自己还是个活物。爷 得不相信这是最唯一的解释。 太主 .< 爷十分卑微地活着,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生怕 一白天来临,爷爷一切恢复正常。我有意地 不小心做错什么事,让人责怪。吃饭时,不 观察了几回,他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外,其 挑不拣,有就吃点,没有也就作罢,他的容忍 它和平时没两样。不烧香,不敬神,没有任何 与大度让他也就生活在我们之外。 阳萎 魂萎 征兆,就是隔三差五地在夜静更深时,与神作 一爷爷最大的乐趣就是用蔑片编成鳝鱼篆 番对话。他那间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阳光的 子捕捉鳝鱼了。这是他唯一让家里人还能感 小黑屋,那些没有人能听明白的神话,成为整 个村子一时间热议的话题。神对于我来说,是 件最难说清的事,按理说,神应该总是给人以 善的东西,但它又掌管着惩罚的权利,因此, 它也可以给人使坏。要信它,是要它使我的意 愿都能达成,这对它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但 它绝不会乐意去做。倘若不信,又怕它以惩罚 的名义来教训我。因此我对神的有无,总是模 棱两可,敬而远之。好在爷爷黑夜为神,白天 为人,并不妨碍我和他的亲近。 神找到我爷爷,的确有些蹊跷。凡是能 “通神”的人应该有些根基,可是我爷爷除了 认识少数的几个字外,并没有异于常人的特 别之处。村子很小,很穷,知书达理的人不多, 爷爷算是其中少有的几个之一。他不善言词, 平日里寡言少语,很少和人交谈。据说,爷爷 年青时,敏悟聪颖,一直都很自负。苦于家道 贫寒,既无法求到功名,更谈不上谋个一官半 职,落落寡欢,久而久之,人们也就忽略了他 的存在。到后来,他的耳朵不知是真的聋了还 是装聋,听而不闻,更不愿与人讲话。在家里, 他也只是一个影子,飘飘忽忽的,悄无声息。 我一直以为,爷爷的内心世界是极其丰富的, 只是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连我也没有能 靠近。 自从有神附体后,爷爷就更加沉默寡言 了。他已经老了,老得干不动活了。每天的工 作就是侍候家里的一头叉角牯牛,起早把牛 牵出去,等牛吃饱了草,再牵回来,白天割一 堆青草,为牛准备好夜料,晚上说不准哪个时 辰,再来一段他个人的精彩独白。一种强烈的 到满意的一件事,也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从 他兢兢业业态度中,他似乎也想通过某种方 式找到一个活着的理由。 一排“鳝鱼篆子”,挂在低矮的屋檐下,像 一排大红灯笼,意味深长地等着春风春雨的 到来。爷爷说,等下几场雨之后,就用这些篆 子去捕鱼。我站在屋檐下观望好几天了,我甚 至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鱼,在没有任何诱饵的 情况下就钻进了篆子,在里面做起了快乐的 梦。 爷爷是春雨后才把篆子取下来的。他小 心翼翼地翻出这些存放了一冬的梦,将它们 一个个修整好,洗干净,然后用绳子串起来。 鳝鱼篆子是用细蔑片编织而成的,两头略粗, 中间细腰,腰上开了个口子,平时粘拢着,取 鱼的时候,用手将腰口接开,就可以把鱼倒出 来了。两头都装了“倒挂须”,不管什么鱼,只 要进去了,就休想游出来。爷爷在摆彝这些东 西时,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凡人,与神无关。 我曾问过,鱼儿为什么要进去呢?爷爷说,是 因为我要吃鱼,我似乎明白了,明白得毫无道 理。 我并不因为惧怕神而惧怕爷爷,爷爷一 直把我视为唯一愿意多讲几句话的人。那天 傍晚,下起了小雨,爷爷一脸虔诚地取下篆 子,往里面放鱼饵。我在一旁忙乱地卷起裤 管,穿好蓑衣,戴好斗笠,爷孙俩就出发了。 几场春雨过后,河湖沟汉涨满了水,白濠 濠的。小沟旁的秧田里也灌满了水,只等插秧 了。走在田埂上,一些看不清身影的小虫,一 惊一乍地跃起,然后就近落下,开始议论纷 散 文 ◆ 乡 村 的 神 纷,小青蛙咕咕地扑通通往水里乱跳,然后再 去理解,但他依然我行我素。我一直怀疑爷爷 太 伸出头趴在水边看个究竟。四周细雨蒙蒙,爷 是否真的就“通神”了,但这是个无法求证的 < 爷不时停下脚步,往远处眺望,似乎在观察鱼 问题。后来我在想,当一个人被周围的人所忽 们究竟躲在什么地方。我发现爷爷的眼睛这 略时,当一个人感觉自己被生活所遗弃时,最 时候是最明亮的,好像具有了某种神力,看得 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引起人们的关注,表现自 清混浊水面下的一切。 萎 魂奎 己的存在。爷爷所独创的那种语言,也许就是 选定了一个略为高一点的水田,把一个 他所独有的通向神的路,他要通过这种连他 个篆子平稳地安放在田沟里,然后在上面盖 自己也不明了的语言和全家人对话,和整个 上青草,伪装成鱼们的家,就只等着鳝鱼、泥 村子对话,和神对话。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的 鳅们来自投罗网了。 一确有一尊属于他自己的神,就像乡村具有自 夜未眠,惦记着我们安放的篆子,惦记 己的神一样,护佑着一片同属于自己的天空。 着篆子里是否真的就钻进去了许多鱼。我一 遍一遍地开始做梦,一遍一遍地捞篆子,捞起 一槐花如雪 或许是突发其想,或许是厚积薄发,奶奶 个,空的,再捞一个,还是空的,拿在手上的 篆子忽然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急得我眼 毂 泪汪汪的。回头一看,爷爷也不知去了哪里, 突然宣布,她不再跟爷爷住在一起,否则将会 空旷的田野上,乌云像土块一样砸下来,让我 鸡飞狗跳,要我们好看。这个早上和其它的早 | ◆ 躲避不及。多年以后,当这样的梦境重新出现 上并没有什么两样,田里的庄稼已收得差不 时,我才有些明白其中的隐意。我们是多么想 多了,只剩下一些枯如黑铁的棉杆一根根戳 顽强地抵御秋风。奶奶的这一重大决 得到我们所要的一切啊,但现实也如同梦,很 在地里,容易破灭,即便是神,也为力。 定,让一家人目瞪口呆。偏执,倔强,满嘴的牙 爷爷“通神”之后的最大变化,就是开始 早已七零八落的奶奶,说话不关风,骂人也就 “吃斋”。所谓“吃斋”,也就是只吃一些素菜。 没有了往曰的利落,既然如此,她做出的选择 他捞回来的那些鱼自己是不吃的,我一直怀 就是远离,远离那个人,远离那个狗东西,也 疑他这种举动是自欺欺人的伪装。一个不吃 就是远离我爷爷,甚至不再提及。一家人,一 枯 荤的人,却又对捞鱼有着极大兴趣,倘若神要 口锅里吃饭,早不见晚见,远离得了吗?这话 他的信徒不杀生,要普爱生灵,爷爷不吃荤还 实质性含义最多也只能是摆出的一副姿态。勉强可以说是秉承神的旨意,但他热衷于捞 奶奶跟我说,图个清静。奶奶和爷爷的过结究 鱼,把这些小生灵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享 竟源于哪一宗,我不明白,家里人似乎也不太 用,这是否已经违背神的教诲,或者把我们推 明白。间破草房,遮风挡雨都成问题,哪容纳 向了神的对立面呢?有一次吃饭时,我明明看 一见爷爷无意间夹起了一条鱼,半途中,他好像 得下奶奶这一气势恢弘的决定,出于孝道,父 猛然醒悟地又放了回去,这让我甚至有了个 亲只好在正房的左边搭了个厢房,厢房看起 恶作剧的想法,如果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让 来更像是衣服上一块凸出的补丁,不好看,但 他吃下一条鱼又能怎么样呢?那个时候,本来 实用,好歹算是对奶奶的听从与安慰。这个临 就清苦的餐桌上,一年到头,油荤都很少见, 时之举,竟让奶奶有了长时期的高兴。在一旁窃喜的还有我。平淡如水的日子 大家跟吃素差不多,唯一能改善生活的就是 几条鱼了,能把最基本的口腹欲望都化解到 中,居然闹出了些动静,我乐得夹在人缝中跑 前跑后,大呼小 1,好像一头撞上了天大的喜 全无,这不是所有人能做到的。 爷爷的这些怪异的举动,没有人着意地 事。厢房落成,奶奶把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高低不平的地上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没有 的,有讲齐心协力土变金的,还有关于鬼怪 一粒浮起的尘土,才把她唯一的心爱之物 的,我最喜欢的是那些带有反讽意味的笑话, —一—架如她一样风烛残年的纺车搬了进 让人笑得死去活来。 初冬时节,天气转凉,新棉收获后,奶奶 个盛满棉条的篾篓,一辆纺车,塞满了整个厢 太 .( 来。我自然不知道是否换个场景,就能换种活 法,但我得住新屋,这也是我的不容推翻的决 的纺车开始运转起来,一张床,一盏油灯,一 定,理所当然地,我和奶奶住在了一起。 阳薹 魂垂 离厢房不远,有棵槐树,不知年轮。槐树 房。奶奶的纺车吱吱呀呀地响起来的时候,留 又粗又大,高高的顶端,悬着两个雀窝,像被 给我的空间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这并不妨 我啃缺口了的两个蓝花大碗。夏日来临,老槐 碍我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地幻想。我把白天揪 树就是一篷大伞,严严实实地罩着低矮的厢 回来的一堆狗尾巴草,绺成狗,绺成鸡,绺成 房,绿荫满地,清凉满地。每到傍晚,左邻右舍 我认为像的任何东西,在泥土糊成的壁子上 的老奶奶们如约来到槐树下,摇动着蒲扇,说 演皮影戏。我让奶奶所有的故事在泥壁上复 古讲今。我安静地趴在奶奶身边,随着蒲扇的 活,我让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在泥壁上出现,我 轻风,飘荡在一些稀奇古怪话题中,然后随便 幼小的灵魂也就此出窍。风从壁缝间徐徐地 枕个情节睡去。到了后半夜,厢房还是像个小 渗进来,油灯飘飘忽忽,或明或暗,纺车有一 火炉,热得入睡不安稳,我就急切地盼望又一 声无一声的响着,奶奶的手臂随着纺车的转 个早晨的到来。趁露水未干,拿两条木凳,搬 动,时而扬起,时而下落,一根根棉条被拉成 一块门板,朝槐树下一搁,往上一躺,重新入 了一条精细的线。这时我突然发现,奶奶成了 梦,那个梦啊,比早上的太阳还要鲜嫩。清风 泥壁上的人物,她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披头 掠过,炊烟掺和着饭菜的香味,从林子间走 散发,不停地吐着丝,似乎在织一张天大的 过,从槐树的枝头上穿过,同时也掠过了我的 网,场景中的一切都将被她网住。更让我惶恐 梦境。刚从鸡笼里放出来的鸡,满院子追逐 不安的是,这张网反过来也把我网在其中,让 着,那只大红公鸡拍拍翅膀就高歌一曲,震得 我软绵绵地,动弹不得。我只有闭上眼睛,随 满园子的菜花乱颤。一只蜜蜂飞来了,嗡嗡嗡 她而去,耳边还隐约听得到吱呀呀的声音,我 的声音,像是耳语,贴心而温柔。美好的季节, 就要睡着了。 收藏起美好的梦,每一片槐叶,就是一片清甜 我和奶奶的关系由亲密无间发展到拒之 记忆。 千里,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一个冬天的早 吃罢早饭,该上工的上工去了,家里空空 晨,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在饭桌上宣布,不再 荡荡的,整个村子空空荡荡的。来哟——“讲 和奶奶住在一起,要远离她,就像她当初宣布 古”啊!“讲古”就是讲故事,奶奶随手捞起她 不和爷爷住在一起一样坚定。理由是,她让我 从不离身的小竹椅,朝槐树下一放,我便应声 晚上睡不着觉。我软弱无力的决定,在没有得 而到。按理说,奶奶是不可能进过学堂门的, 到首肯的情况下,只能作罢。但我也做出了实 但她不但故事多,而且肚子里还装着许多书, 质性的抵抗,比方说,晚上睡觉我不再睡在她 诸如《三字经》、《女儿经》之类的。在我四岁 温暖的怀里,而是睡在另一头,把自己缩成一 前,能把一本《三字经》完整地背诵下来,这是 个小刺猥,不让她碰着我。 件值得奶奶炫耀的事。 这一切都缘于奶奶的病。不知是疏忽还 奶奶的古话,像槐树的根,凹凹凸凸,深 是病情发展太快,起初,奶奶只是有些轻微的 深地扎在地底下,看不清走向,像槐树的叶一 咳嗽,没过多久,咳嗽变成了哮喘,并且一咳 般茂盛,一片落叶就是一个故事,而且还会不 一喘就是老半天,咳喘得整个人在那里缩成 断地长出新的来。有讲孝道的,有讲因果报应 一团。病痛会改变人的一切,咳喘让她彻底失 散 、 又 ◆ 村 乡 的 神 去了往目的洁净与文雅,一咳一口痰,开始, 色来。绿莹莹的槐花给了人们充分的想象,用 A墓一 鎏 她还用个破钵破碗接着,后来,就不管不顾吐 槐花汁浸染后的白布就变成绿色的了,用这 《 在地上了。她一咳嗽,我就条件反射地开始作 种颜色的布做成的衣裳自然也就是绿衣裳 呕。我每天总是枕着像簸箕簸糠簸米的咳嗽 了。塞 魂妻 声入眠,又在抽风箱一样的声音中惊醒。我道 对于奶奶来说,冬天的日子是最难熬的。 听途说,这种病就是传说中的“痰火病”,能传 可怕的咳嗽和哮喘抽空了她的身体,抽得她 染人的。这让我惊恐万状,更加坚定了我要远 骨瘦如柴,但她还是锲而不舍地抗争着。北风 离她的决心。她所讲的故事中所有反面形象 怒吼。厢房里让人从头到脚冰凉冰凉的,更加 都在她身上集中,并轻而易举地彻底地消融 剧了咳嗽与哮喘的频率。奶奶将隔年的“火钵 了奶奶对我的千般柔情。 人总是要死的。当奶奶自知已是来日无 多时,她并没有显示出恐慌,乡下人历来对死 亡看得淡定,倒是对怎么个死法尤其看重。她 最担心的就是阎王爷究竟会以哪种方式来要 她的命。既然免不了一死,倒不如活好每个时 辰,怎么个死法也不是个人决定的。这话深刻 教 的程度不是一般人悟得出来的。当她把纷繁 一 _ K 的死亡过程分解成一天或两个半天后,倒活 得潇洒起来。她不再看重别人对她怎么样,她 参 只看重自己对自己怎么样了。早上起来,她要 岁 譬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鸡窝里捡还带有鸡的体 温的鸡蛋,放上千方百计搞来的一点冰糖,再 档 用开水冲了喝下。只要我在旁边,她总是习惯 性地将一碗鸡蛋花朝我示意,我并不想拒绝 鸡蛋花的那种香味、甜味,但我还是扭头就 走。奶奶并不在意,只淡淡地说道,有了绿衣 裳穿,不认得槐花树啊。后来我才弄明白,奶 奶这句隐语,意味深长。当时,人们穿粗布衣 服,统统只有一个颜色——白。也许是为了好 看,人们就开始想办法怎样让白布变出些颜 子”拿出来,细细地擦干净,装上大半钵“粗 壳”,然后精心地选些灶膛里的火,在上面铺 一层,不一会就可以踩在脚下或者揣在怀里 了。奶奶侍弄的“火钵子”,火不大不小,并且 无烟,那叫一绝。奶奶走不动了,偶尔托人从 小镇上买回一个两个柑橘,她便慎重地把“火 钵子”拨出个小圆洞,然后将柑橘“煨”在里 面,等到柑橘里面有些微温,再取出食用。听 说这种吃法能“降火”,减少咳嗽,奶奶也就乐 此不疲。柑橘温热了,奶奶小心翼翼地剥开, 不管我是否接受,她>--j惯性地取出一瓣,朝我 示意后,自己再慢慢享用。 奶奶的病,就这样拖了近三年,在一个她 也十分厌倦了的日子,终于闭上了眼睛。奶奶 死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当时就没记住,如今 遍访乡邻,已没有人能说出奶奶死的确切年 份。因为那天我呆在门前的槐树下,一动没 动。我甚至没有去看她最后一眼,等一切都发 生之后,我闻到了空气中散发出的一种奇怪 香味。 那天,槐花如雪,落满了禾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