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诗人,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成了一条疯狗。这就是食指的诗《疯狗》所描述的。这首诗以“疯狗”为中心意象,共分四段,每一段都以含有“疯狗”的句子为中心句:“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我还不是一条疯狗”,“我还不如一条疯狗!”,“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造成情感和思想的层层递进,和给予诗歌本身一种运动感和形式感。
第一段的意思有两层。其最为直接的意思,我们可以读成诗人对这个无情世界的一种怨诉和谴责,“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我们都知道这个无情世界指的是哪个世界,这就是我们自己曾经或者依然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性之恶被有形的无形的体制充分激发出来,纯真和良善反成了罪恶,而罪恶以主义和理想之名反成了光荣。诗人并不是站在外面的旁观者,而是直接遭际这个世界的冲撞者,结果却是被撞得头破血流,“受够了无情的戏弄”之后,我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而仿佛成了一条疯狗,在人间漫无目的地游荡。这就是这首诗的第一段,诗人在一个非人的世界里变成了疯狗。但这只是第一层意思,表层的意思,而更深一层的意思,虽不易被察觉却是这首诗真正的意趣之所在,则隐含在“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这一句里。社会、权力和他人不把我当成人看,为什么诗人却说“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难道是诗人被折磨的自甘沉沦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诗人还何以作为一个诗人?这是一
个问题,一个隐约让我们感觉不舒服的问题。在这里,诗人把自己自譬成一条“疯狗”,其形象显得更为落魄、沮丧、崩溃,在城市的街头,在人们冷漠的目光里,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条被赶出家门的疯狗,“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当然了,这样的一条疯狗其在人间的游荡哪有目的可言,哪有归宿可言,而只能是漫无目的地残存苟活。在这一表层的意思之外,我们的倾听是否听得见还有另外一层——那个“他者”的声音?是的,这个“另外”是通过“仿佛”一词而透露出来的:“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我”,毕竟不同于一条疯狗,“我”还仍然是诗人,而“我”——诗人——的游荡毕竟也不同于一条疯狗的游荡,二者的相似性仅只是一种表面上的“仿佛”而已。诗人在人间的游荡固然是为社会所逼迫,但也另有原因,因为游荡者乃是诗人。我们隐隐约约察觉到另有深意,而且这种深意是为我们所不熟悉的:为什么诗人说他自己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诗人的游荡果真是漫无目的的吗?
诗歌的第二段诗人说得直接:“我还不是一条疯狗,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这两句的意思是我们所熟悉的,诗人从第一段的感情状态重回理智,这样认定自己,“我还不是一条疯狗”,因为我是人吗。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之需我还是能得到的,他们——那个高高在上的“他们”——还没有真的想把我变成一条疯狗,最起码我不必为衣食犯愁。尽管受尽非人的嘲弄和折磨,我只要留在人类社会中,就不必真的像一条疯狗一样为饥寒去冒风险。但是接下来的两句又是我们的普通意识所不熟悉的,令人
惊讶甚至惶恐的:“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第一段里的疑问明晓了,确实,是诗人自己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而希望自己成为一条疯狗。甘愿放弃人的身份而去做一条狗而且是一条疯狗,这是多么不合常情。我们普通的审美感简直要在这里责备诗人用词不雅不当了。固然不雅,却非不当。作者之所以希望自己成为疯狗,是为了“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奇怪,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当然,虽然罕见,但人类之中毕竟有这样特殊的种类,他们乃是:诗人。只有“疯狗”这样的词才与这个唯一的身份相匹配。诗人的用词怎会不当呢?他最直接最深刻的感觉选中了这个词,把这个不雅的词带入现代诗歌中。这固然触犯了那样一种所谓的古典审美,但它真实,而诗人追求的也只是“真实”,这就够了
诗的第三段,诗人却痛苦地意识到:“我还不如一条疯狗!”,这一句后面加了全诗唯一的一个感叹号。沉郁平静的叙述变成一声嘶喊:“我还不如一条疯狗!狗急它能跳出墙院,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如果说在前一段里,诗人已经对自己“人”的身份强烈质疑了,这一段则是进一步的推进,由质疑来到否定。否定什么呢?否定我自己,否定我的处境,否定我的“人”的身份——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被关在有形无形的围墙里头,尽管倒是能得饱暖——这样的“人”值得去做吗?这样的人真的比不上一条疯狗呢。这样的人是谁呢?当然首先是诗人自己,一只樊篱,一个铁笼,把诗人——这本属于大自然的
儿子,自由的儿子——圈养起来,这樊篱和铁笼,或许是监狱,或许是医院,或许是精神病院……其实,这样的人不也是我们每个人自身,人类自身吗?我们每个人,不是也跟诗人一样,时时刻刻在遭受着监禁和剥夺吗?世界越来越成为一个监狱,一个大沙漠。作为自然之子的诗人无法忍受这个现代的铁笼和院墙,他想逃出,却无法逃脱,只有默默忍受,饱含辛酸。在这里,对“人”之生活和“人”之身份的否定达到了顶点,人不但被看成没有反抗的可能,甚至是连反抗的能力也没有,而与之相比,疯狗则几近于一个斗士了,狗急能跳墙吗,人却无处可逃。
诗的第四段笔锋一转,用了一个想象性的“假如”开头:“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非常肯定和果决!诗人以此意志的果决结束了全诗。是的,诗人没有把自己想象成更有力量的老虎或者狮子——因为这根本不对头,而是想象成一条疯狗,只有疯狗这卑微的、极卑微的动物,才有可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我们发现,这一疯狗的形象,在层层递进中一步步得到升华,从一条到处受人驱逐的疯狗,到诗的第二段那游荡着体验生存之艰难的真理追寻者的形象,再到第三段里的反抗者、斗士,到最后,这大无畏的反抗者终于挣脱了锁链,获得了自由,那本属于它的,大自然赐予的自由。诗人是多么渴望自己真的能成为这样的一条疯狗,一个自由者啊,为此,诗人竟达到如此惊世骇俗,去他妈的“人”吧,去他妈的所谓“人权”吧,“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
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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