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可以有二解。一种肤面的,字典式的释义,是跟自己开个小玩笑。一种入骨的,是以大智慧观照世间,冤亲平等,也就看到并表明自己的可怜可笑。专说后一义,这有好处或说很必要,是因为人都有自大狂的老病,位、财、貌、艺、学等本钱多的可能病较重,反之可能病较轻。有没有绝无此病的人呢?我认为没有;如果有人自以为我独无,那他(或她)就是在这方面也太自大了,正是有病而且不轻的铁证。有病宜于及时治疗,而药,不能到医院和药店去求,只能反求诸己,即由深的自知而上升为自嘲。至于自嘲的疗效,也不可夸大,如广告惯用的手法,说经过什么什么权威机构鉴定,痊愈者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要实事求是,说善于自嘲,就有可能使自大狂的热度降些温。
为什么忽而说起这些呢?是因为偶然翻翻《笑林广记》,觉得其中《腐流部》的一些故事颇有意思。有意思,主要不是因为故事中的人物可笑,而是因为,至少我这样看,故事中人和编写的人,大概不是对立的而是同群,于是持镜自照,就看见自己可怜可笑的一面,这眼力就来自超常的智慧,而写出来,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有教育意义。
顺势说下去之前,还要先说几句谨防假冒的话。其一,自嘲与自谦大不同。街头常闻、纸面常见的「鄙人才疏学浅……」,是依惯例,等待答话「客气,客气」的说法,这是自负从另一个渠道放出来,如果要呼朋引类,就只能去找自大。其二,与牢骚也大不同,因为牢骚中有自负的成分,而且显然仍未能把得失荣辱看透。其三,与讽刺的关系,是有同也有异。于郑重中看到轻松的一面,是同。异呢,以小说为例,果戈理的《死魂灵》和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我们读,都能看到含泪的微笑,可是前者,作者不是现身说法,后者是,我们说前者是讽刺他人的幽默,后者是讽刺自己的幽默。讽刺自己的幽默才是自嘲,讽刺他人不是。两者都是用慧眼看到的,因为看自己要跳到身外,这才是大智慧。
大智慧,稀有。尤其是货真价实的。以鲁迅的《自嘲》诗为例: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名为自嘲,细玩文意其实主要还是牢骚,那就不能算是真正老王麻子剪刀。真品难求,先到故纸堆里找找。可惜我昔日念的几乎忘光了。搜索枯肠,只想到作《酒德颂》的刘伶。且抄旧文:
伶处天地间,悠悠荡荡,无所用心。尝与俗士相忤,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筑之。伶和其色曰:「鸡肋岂足以当尊拳。」其人不觉废然而返。
此与项羽在乌江之刎前仍坚持「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相比,自知为鸡肋就高明多了。
再看现在,就跃出两位,就说这两位。一位是我的大学同学王君,在我的同行辈中最善于并乐于自嘲的。值得谈的不少,只举一事,是当作他的轶事告诉我的。年轻的时候,他也谈情说爱,自以为完全胜利了,昼夜飘飘然;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女方正在买结婚用物,就更飘飘然;又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女方的心目中人原来不是自己,就这样,他说:「又失望一次。」他说这些,真像《我是猫》中猫和主人那样,既慧眼,又大度,所以我许为自嘲的真正老王麻子。另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启功先生,也要长话短说,只抄一首《沁园春》为例: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百事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这有名无实,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那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
这一首确是货真价实的老王麻子。读者中不乏好事者,也许要问:「你自己如何?也自嘲吗?」答复是也曾附庸风雅,写了一些,为节省篇幅,只抄一首最短的《调笑令》凑凑热闹: 书蠹,书蠹,日日年年章句。搜寻故纸雕虫,不省山妻腹空。空腹,空腹,默诵灯红酒绿。
其实,我自己知道,这不过是纸上谈兵,真实的人生却一言难尽。我曾经有理想,或幻想,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就不能不痴迷。结果,就往往如我那位同学王君,就常常是失误幻灭。怅惘,苦恼,无济于事,最好还是走自嘲的路,变在内的感慨为在外的欣赏。惭愧,为天和人所限,常常是知之而未能行。自嘲的金针备而不用,可惜,所以度与有缘的读者诸君,也借一面小镜,对着《笑林广记·腐流部》照照自己吧。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