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与 哀 愁
鲁敏
1、小五的命值50元。生她的那天,街道的计划生育委员会找到家里,罚了父亲50元。 50元在79年,不多也不少。但因为小五还是个女孩,父母就都觉得这50元真是太
冤枉了,尤其是父亲,他简直后悔起来。在小五前面,他们已经一口气生了三胎四个女孩(有一对双胞胎),然后他们停了八年,尽管父亲这时已经快40岁了,但就像赌徒相信手气可以好转一样,他们决定试试运气再生一胎。没想到,种子才种下去四五个月,一直风传的计划生育却真刀实枪地刮到了县城,每个街道都成立了计划生育委员会,一家一家地上门劝说女上环男结扎。父亲有点不甘,但他在县第一中心小学做老师,那是为人师表的地方,总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校长才一开口,他就故作轻巧地一口应承下来:过几天去做掉,保证做掉。做母亲的却相当固执,一直拖延着,找出种种借口,同时她整日重复着一句话,就像一个健忘的演员在练习一句拗口的台词:你不想试试吗,我真的有感觉,这次可能就是个男的呢。父亲被说中了心事,并且被母亲的“感觉“和沉着的坚决所感染,他默许了母亲的拖延,并像一个心照不宣的同谋那样找出种种借口对付成立不久、毫无经验的计生办。当他们绞尽脑汁再也无法找到新的借口的时候,计生办终于意识到某种阴谋,他们冠冕堂皇地到父亲家坐了一整天,并最终与心虚的父亲、疲惫的母亲达成协议:次日到县医院引产。
小五在胎中似乎有所感应,当天夜里,母亲腹痛如割,见红下水,一切症状都表明:
小五提前二十天早产了。母亲虽痛苦难捱,但她却在汗水和血水中面呈欣慰之色。然而,当疼痛在高峰嘎然而止,小五细如发丝的哭声如寒夜中的一道微弱烛光照亮父亲沮丧的脸色,母亲生产的喜悦在瞬间被巨大的绝望、自责取代,她不用看就知道:又是一个女的!
考虑到父母曾答应次日引产,但被非人力因素才导致超生,计生办只罚了父亲50元,
并免去了停课一学期的处罚,尽管如此,由于中年得子这一理想的彻底破灭,父亲还是对小五充满了他无法意识到的一丝积怨。
给这孩子取个名儿吧。月子里,母亲几乎是小心地请求说。就叫小五好了。父亲心不
在焉地回答,说这话的同时,他正在诵读一篇佶屈聱牙的楚辞,似乎想把下半生全都投入古汉语的海洋,做一个知识深奥得失去意义的小学语文老师。
母亲更加沉默了,本来,她是特意选了父亲读书的时候请他取名,一番心思白废了。
她不能不想到从前,她第一次怀孕,那时父亲多兴奋啊,他早备好了名字,一下子想了两个,他得意地对年轻的母亲说:预产期是三月份吧,就叫春华,不错吧?等你生第二个,我们就叫秋实。男孩女孩都适合,怎么样?我们就生一男一女吧„„然而,春华、秋实全是女孩。父亲有点失望,但有句老话叫“事不过三”,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母亲的肚子再次变大,这次大得超出想象——是个双胞胎!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全是女孩。对接踵而至的女孩儿深感厌倦且绝望的父亲这时已经失去了一个语文教师应有的文采与浪漫,他随着前来喝满月酒的亲戚们胡乱叫着:大双、小双。这名字尽管平常了些,却也恰如其分。最可怜的是小五,小五,这名字算什么呢。母亲又开始流泪了,她的最后一个月子,泪水泡得她的双眸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生完小五,她就彻底成了一个中年妇人了。
这一年,春华、秋实已经上初中了,而大双小双也已成为父亲所在小学的三年级学生,
她们每天放学回家,看到的就是母亲披散的头发、哇哇乱哭的婴儿以及一大堆散发着臭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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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布,春华和秋实每日以划拳决定由谁来洗尿布;大双小双则轮流分工:一个去唱着儿歌晃动摇篮,另一个得以悄悄溜到厨房,偷吃没有了热气的鸡汤。很快,父亲下班回来了,每天一进门,他就觉得自己是从一个课堂来到了另一个课堂,甚至后者更令人烦燥。他于是用工作一天后的疲惫为借口,一边准备简单的晚饭,一边训斥两个大的两个小的,在训斥的过程中,他偶尔会停在小五的摇篮边,小五在摇篮中用她尚没有视力的双眼对着任何发声音的地方露出高兴的笑容。可能正是缘于摇篮中的某种直觉,小五从小就认为,如果按照对自己的喜好程度把家中的成员排个队的话,可以有三个层次:母亲小双(心疼、关注)、大双春华秋实(若有若无)、父亲(漠然、厌烦)。小双与别的姐姐们不同,她最爱笑,她在小五摇篮边唱歌的次数最多,并且只有她的歌声带有真正的柔情蜜意。
2、等到小五也背着一只小书包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县一小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意识到
人们对她外貌的关注和期待。那些老师们(父亲的同事)会在下课时拐到一(三)班的门口,头往里面一伸,大声地问讲台上准备下课的老师:哪个是张老师家的小五?
同学们会转过脸盯着小五,小五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站起。但这样已经足够,伸头
的老师认出了她,他们满意地笑起来:真的,又来一个,张老师还真有福气„„
这样,从人们只言片语的零星评介中,小五得到了自己一家人的社会形象:父亲,一
个性格内向、喜爱古文的语文老师;母亲,曾经漂亮过的县服装厂广播员;四个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尤其到了小双,简直活脱脱一个大美人胎子,对于小五的长相,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她是个败笔,这孩子脸上线条太硬,眼睛不够大,眉毛也太浓;另一种认为她比她所有的姐姐们都更洋派,有气质,像大地方的孩子。但总的来说,在八十年代小县城的审美观里,小五是比她的姐姐们长得差了一点。
奇怪,对于女孩子,为什么人们总是会关心她们的长相。这让小五觉得很单调,但这
也导引和暗示了小五的某种兴趣,在家里,小五时常会注意地观察姐姐们的一举一动,同时,她慢慢地养成了一个特别的爱好:收集废物,收集家里每个人丢掉的那些没用的玩意儿。这些破烂,在被扔掉的瞬间,小五觉得,它们才产生了意味深长的价值。小五会悄悄地找回其中的一部分,细细地观察研究一番,从中寻找和发现人生的最大奥妙。
有一年冬天,小五在春华的废纸篓里捡到了一个撕破的纸质小口袋,上面写着:卫生
带。卫生带,那是什么?小五的直觉让她记起这两天母亲与春华间的窃窃私语以及春华别扭的走路姿势。春华在一天之中开始疏远起别的妹妹来,就连与她关系最好的秋实,她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一年,春华已经在读高一了,身体有点微微的青春胖,辫子乌黑发亮,很引人注目,走在她身边,母亲就像个又瘪又老的丝瓜干。春华性格温顺,天天看书到很迟,但她的成绩却一直不好,勉强挨到高二,不顾父亲的几次阻拦,她执意不肯再读下去,正好母亲的服装厂里有一批小规模的招工,春华就工作了,成了家里第一个挣到钱的孩子。
记得她第一次拿到工资,按照当时县城流行的风气,她给家里每人都买了一个礼物:
母亲是一袋“光明”牌染发剂,父亲是一瓶有包装盒的精装“洋河大曲”,秋实是一条红色的薄纱巾,大双小双一人一只新发夹,给小五的呢,是一个小小的只有64开大的日记本。全家人都高兴极了,最起码表现得高兴极了。小五其实很喜欢纱巾或发夹,但春华却给了她一本日记,这说明什么:她不够漂亮?她更加聪明?可是那只发夹多么好看呀。当天晚上,小五做了个梦,梦见了一只硕大无比的发夹,漂在水面上,小五跟在后面追呀追,却总是也追不上,奇怪,后来,那只发夹变成了小双,小双漂在河面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小五从梦里吓得醒过来,却听到睡在旁边床上的父亲母亲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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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我是真的老了,春华都给我买染发剂了„„母亲在夜里叹了口气,听上去悲凉极
了。你都忘了我年轻时的样子了吧。
没有,她们个个儿的像你,跟你从前一个样儿„„父亲说,语气却不如他的词儿那么
热烈。
春华工作的事儿你还在生气,瞧她都挣钱给你买酒了„„
看她带的这个头,我最恨的就是绣花枕头„„我看我们家全是一堆绣花枕头,你看她
们,整天就知道照镜子,看看她们今天拿到丝巾、发夹的那欢喜劲儿!我为什么想要个男孩子,就是恨她们这点出息!
她们还都是小孩子嘛„„母亲微弱地争辩了一句。有时我也想不通,我们怎么就生不
出个男孩子,真是的,说出来都怕人笑话,一下子五个„„都怪你,种子不好„„
是土不行,盐碱地,不出带把儿的,我撒多少种子也不行啊„„我再给你撒点儿怎么
样„„父亲好像在翻身。然后他喘起气来。床好像抖起来,令人不安。母亲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小五有点害怕,最终听到母亲憋着嗓子吟哦了一声,小五放心了,翻个身接着睡下了。她想接着做那个梦,看看小双为什么会那样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
春华上班不到一年,就开始有媒人到家里提亲了。尽管当时风气渐开,但最正式最地
道的求婚方式还是请媒人提亲。母亲对此似乎胸有成竹,她支开因为手足无措而显得心烦气燥的父亲,踌躇满志地开始了她的挑婿历程。很多年以后,当全家都只剩下小五待字闺中的时候,已经衰老得无需保守秘密的母亲对小五说:我跟你爸不一样,生不到儿子,我只气一时,但长远来看,我早就知道,生女儿好,可以挑个好人家。这个“挑”字,大有讲究,挑好了,全家跟着享福,日子在天上飞;挑孬了,日子倒着过,苦得跟爬似的。我呀,自己的命就到此为止了,但你们呢,才刚开始,一个个儿的要给自己开个好头„„只可惜小双她太没福气„„
春华的求亲者集中在服装厂,最好的只不过就是厂办的小秘书。这让母亲大为失望,
她想一定是春华敦厚老实的模样使人们低估了她家的门槛,母亲拿出她做播音员的嘴皮功夫,不着痕迹地拒绝了那些假借串门名义前来提亲的中年妇女们,同时,她又深入浅出地暗示了春华的好条件高要求,以促使那些联想丰富的媒人们发现新的人选。那些被拒绝掉的男方的具体情况,母亲有时候都不会跟春华说,春华更是从来不会主动问上一句:这是一个女孩家应有的规距。做了这么多年的长女,春华的性格已经平实得像一块密实耐用的砧板,她习惯于听父母的话,即使婚姻这样的大事——加上母亲那种洞察世事、不容置喙的腔调——春华听天由命的想:管他是谁呢,母亲不会看错的。父亲却对来来往往的串门者不胜其烦了,他认为这大大影响了他晚上研读楚辞的时间,似乎女儿的终身大事还比不上楚辞中的某个有争议的注解似的。当母亲连厂办秘书的牵线人也拒之门外后,父亲不耐烦了,他把母亲叫到他们的房间,尽管他努力压低嗓门,但几个在客厅做作业孩子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你在待价而沽吗?你在讨价还价吗?你把春华当成什么了?一棵摇钱树?当心,不要
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不嫌丢人?你不嫌闹得慌!语文老师因为激动而使用了不太恰当的成语和歇后语。
这有什么丢人的!男婚女嫁,择优而从,这是讲到哪儿都明明白白的道理。你看看咱
家春华,她那模样,那脾气,多好的女孩儿,我就不信找不到个有前途的人家!我觉得我还挑得不够呢,她这样儿的,我怎么挑都不过分„„再说了,我还要给下面几个开个好头呢„„
小五偷偷地走到厨房,春华正在洗碗,春华最近瘦了,显得胸脯更高了,她的脸从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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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看过去,像长了一圈绒毛,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息。小五在边上看着,一时有点发呆,春华发现她,用湿漉漉的手敲了一下小五的头:还不快去做作业!春华上班以后,似乎反而对学校有了一点敬畏之心,她几乎比母亲还要尽心地督促着下面三个的功课。
他们在说你的事儿呢!小五故意说,她想只要春华问她,她就把刚才听到的全部说出
来。春华要比小五大上十一岁,在小五的眼里,大姐是个大人了,小五有点想要讨好她。
去,小毛孩儿,别听大人的话!我能有什么事儿!春华板起脸抹起桌子。 小五很生气,她觉得春华一点意思也没有,连脸都没红。
好在很快,春华的事就有了眉目,一个社交广泛的媒人很快悟到母亲的诣趣所在,她
在第二次串门时不再一事无成,最起码,她推荐的对象终于成功地过了母亲这一关。那个在她的口中被说得一表人材、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叫陈善材,在县政府财政科工作。
不久,母亲亲手安排了两人的见面。为了准备这次见面,母亲带着春华到裁缝店做了
一件带金丝线的两用衫,这是当时县城最时髦的布料了,衣服做好后,挑剔的母亲又逼着裁缝修改了两次,最终合体得像从春华身上长出来似的。正式相亲的前一个晚上,春华带着点羞怯地试衣服给大家看,大双小双小五一个个都喜欢得张大了嘴巴,秋实在一边闹着,说一定要借给她穿到学校,秋实那时刚上高中,爱穿衣打扮的心思一天比一天强烈。母亲一边趁机训斥着秋实,一边拿手指用力戳着父亲的肩膀,父亲从他的灯下抬起头,好像第一次见到春华似的围着春华看了一圈,母亲满脸得意地看着他,等着他称赞,父亲笑了几声,却突然有点悲哀起来,他很轻地说:这是春华的顶峰了。小五听不明白,想象中应当是句夸耀的话吧,母亲却沉下脸来:你不会学喜鹊唱,就非得叫声乌鸦调么!
次日的相亲正如母亲所愿,两方你情我愿、一锤定音。后来的事就都按部就班了,陈
善材会隔三岔五地带着小礼品来看望父母,春华也经常会穿戴得漂漂亮亮地单独跟陈善材出去看电影或到红梅公园玩上大半天。陈善材是个面面俱到、讲究细节的人,话虽不多,但每句话的分寸感把握得很好,一看就是在机关里呆了很久的人。母亲对此非常得意,认定这是陈善材前途无量的最好证明。可能是出于习惯,他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就连小五端杯茶给他,他都会抬起屁股表示谢意。每次约春华出去,他都会让春华带回来一些好吃的零食,这让小五非常高兴,因为秋实最近嫌自己太胖,基本不吃零嘴了,大双小双两个虽然先天不足一直是瘦条子身材,但她们却喜欢围着春华听她讲电影故事,所有的零食基本上都由小五独享了。但小五并没有因此对陈善材有更多的好感,因为小五现在开始明白父亲的那句话了,的确,订婚之后的春华好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尽管后来她又添了一些新衣服和漂亮的丝巾,频繁的约会也使得她的脸色更加红润娇嫩起来,但是奇怪,小五就是觉得春华变丑了,特别是她身上的味道,好像开始混浊厚重起来,夹杂着一丝陌生而可疑的气息。这让小五有点伤心。
春华结婚那天,小五第一次穿上带花边的新衣服,可是从后来的全家福照片上可以看
见:她挂着小脸挤在大人们脚边,看不出一丝喜气。春华出嫁了,小五第一次体味到家人之间这种以喜庆形式出现的分离,尽管只少了一个人,但小五觉得:家不完整了,像缺了一个角的月饼。小五去翻春华桌子下的纸篓子,她找到了大姐在这个家中最后一次扔下的垃圾:一副旧的洗破了的假领子;内衣的空包装盒;一块皱皱巴巴的手绢;几张被剪坏的红喜字。小五看了看,又飞快地闻了闻,然后悄悄地收起来塞进她抽屉的最里边。
最先从别离中恢复过来的是秋实,因为春华出嫁之后,留给她不少衣服,她不顾母亲
因为春华的出嫁而筋疲力尽、悲欣交集的状况,甜言蜜语地央求母亲帮她把春华的衣服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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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小,并在领子、袖口等细节处增加一些时新的变动。
母亲一声不响地坐在厨房靠北的窗户,一针一线地帮秋实改衣服,眼泪悄悄地滑下来,
她终于停住手,哽咽着说:从小养到这么大,说出去也就出去了,她昨天在家还穿着这身衣服的呢„„家里突然显得很静,父亲故意咳嗽着,却显得家中更加安静。
12岁的小五抬头看看母亲,她这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在哭。小五心想,如果嫁女儿让
母亲那么难受,自己以后就不结婚了。
3、父母亲像大多数人那样,习惯于过一种低于他们所能负担得起的水平的生活。父亲的工资全都交给母亲,而母亲就会神秘而平静地把其中的大部分送到银行。留下的一小部分,母亲用来买菜、交书本费、买报纸、交水电费。至于添衣服,那是过年时才会有的。小五对此没什么感觉,因为她的衣服很多,四个姐姐一年年的积攒下来,够她一个礼拜都穿得不重样,尽管那些衣服略略肥大,样式过时,颜色发白,但小五毫不在意。父亲常常当着全家的面为此夸奖小五:咱家就数小五最纯真,一心想着读书,不照镜子。在父亲看来,照不照镜子好像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重要标准。
但秋实对一年四季没有新衣的生活感到难以忍受。她有一个误区,认为春华出嫁了之后,母亲应该像对待春华那样给自己多添点新衣服。在跟母亲反复交涉无效之后,她就会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吃饭,母亲喊她,她不吭声,再喊,她就气哼哼地说:我不吃了,把我的那份伙食费省下来,给我买衣服。
母亲被她气得笑起来:小祖宗,快来吃吧,等你考上大学,你要买多少我就买多少。说实话,我现在是不敢给你买,你看你,现在花在衣服上的那心思,这样子,还考什么大学!
秋实气鼓鼓地跑出来,前面的刘海却突然好看地往里卷起来,原来,她就是生气时也不忘记用发夹给刘海变点花样。父亲放下碗筷叹口气:秋实,你这是像谁呢?你真叫我担心。
父亲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秋实虽然喜好穿衣,举止略带轻浮,但她的脑筋却特别好用,春华在家时经常回忆,说小时候划拳洗小五尿布时,经常划不过秋实,秋实像是诸葛亮似的,老会猜中别人下一步要出什么拳。在学习上,秋实并不是特别用功,但她猜题目也是一把好手,每次期末,她总会从老师做课堂复习时的语气和眼神中捕捉到某些别人难以意会神传的秘密,然后她就临时抱佛脚地抓住她认为的那些重点狂啃一气,到最后竟然让她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秋实为此得意非凡,愈加喜爱猜测打赌,任何一件事情,她都会顺手拿过来与身边的每一个人打赌:你猜今晚妈妈做面条还是稀饭?小五,我们赌一张香水书签!小双,你猜,明天到底会不会下雨,这个很难,我们赌帮对方叠一个星期的被子怎么样?爸爸,妈妈今天回来迟了,我来猜,她准是去剪头发了,如果我猜对了,你给我加一块钱零花钱好不好?有的赌听上去莫名其妙,使得对方认为可以就此与秋实碰碰运气,但奇怪的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秋实赢——可能是她注意到了生活里的某些蛛丝蚂迹,也可能是她确实拥有某种神异的功能。
最令人信服的是秋实与全家人赌春华肚子里孩子的性别。在B超还令人抗拒的情况下(县城里,当时流传着一种可笑的说法,照B超容易导致流产或婴儿失明),婴儿的性别实在是个难以把握、人人关注的谜,因而秋实一说口,这个赌就变得非常具有吸引力了。小五和大双小双们很兴奋,这是她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孩子在女人的肚子里从小变大,那个把春华肚子撑得无比巨大的家伙到底是她还是他?好玩,太好玩了,连父亲都笑呵呵地表示愿意跟秋实赌一本英汉大词典。可是这次秋实却不跟妹妹们赌了,也不响应父亲,虽然作为一个高二学生她确实需要那本英汉大词典。她撇下大家,只单独要跟母亲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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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神经最近有点紧张,她担心春华会跟自己一样是个女儿肚子,她担心真的生出个女儿之后,春华会失去陈善材的宠爱(也许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生小五时那些没有热气的鸡汤)。母亲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秋实,看到大家都笑嘻嘻地在等她应赌,她简直有点生气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打赌呢!
秋实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她一语中的的说:妈妈,你知道,我一直都会赢,我赌春华生个大胖小子!
母亲控制住脸上的笑意,但她的口气软了下来:死丫头,那你要我输什么给你?有本事你就真赢!
衣服!每个季节都要帮我添一套新衣服!秋实迫不及待却又深思熟虑地说。一点不过分吧,如果春华生个儿子,我想你本来就会高兴得给我添衣服了!
一个半月之后,春华的儿子哲光出生了。陈善材乐得跑来跟父亲喝酒。父亲站到凳子上,拿下了厨顶上春华工作时买给他的那瓶“洋河大曲”,翁婿两个就着昨晚的剩菜对饮起来。父亲很快就醉了,他口齿不清地说:总算生了个儿子,我这辈子还没抱过带把儿的孩子呢!善材,放在这里,我和你妈给带着,你放心,我有一套最好的育儿方法,一直没机会用上„„
小五跑到厨房,把那个满是灰尘的“洋河大曲”盒子收起来,她忽然想到,要是春华生的是个女儿,可能父亲一辈子都不会碰这瓶酒了。小五有点不舒服,她好像突然不太喜欢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姨侄子哲光了。是他抢走了本来该属于姐妹们的“育儿方法”。
倒是秋实,对哲光喜欢得不行,这次大胜母亲后,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时新的花花衣裳,加上她本来举止娇美、喜好搭配,整个人看上去,又比当年的春华更胜了一筹。可能是命中注定吧,也可能是此消彼长吧——对外貌修饰的过分倾心不幸导致吉光灵性的遁失:一向在各种大考小考逢凶化吉的秋实在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中马失前蹄了。第二年的夏季,秋实高考失利,几近周转之后,进了地市级医学院,三年大专。
父亲并没有过分的责骂,但他安慰的方式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没关系,爸爸本来就没指望你们怎么样,女孩子学些医务护理不挺好的,挺好的,你瞧,以后我们家有人生病就不愁啦。
母亲大概是被秋实平常的成绩及她的小聪明所迷感,因而她对秋实非常失望,秋实大哭一场恢复过来之后,她都还好几天气得吃不下东西。后来,大概是为了转移秋实(更多的是她自己)的注意力,她到银行取了一点钱,出手大方地带着秋实又去添置了一些衣物,父亲几次暗示她不必如此铺张,母亲却振振有词:你懂什么,穷家富路,医学院离家一百多里,好歹也是个市,比这小县城是大多了,别让咱秋实在那儿难堪,再说了,秋实在那儿要认识很多大地方的新同学新老师,你不希望女儿被人家小瞧吧,秋实,记住妈的话,在外面,要洒脱一点,骄傲一点、眼界放高一点„„你别笑,你到底有没有听懂妈的意思?
4、在十七岁以前,外人基本上分不出大双和小双,像大多数双胞胎一样,从发式、夹子到衣服鞋子,她们总是被母亲故意打扮得一模一样。家里人对此却无法混淆,因为大双、小双除了外貌、动作相像以外,别的几乎哪儿都不像,同样是喊她们,小双保管会脆脆地应一声,大双则会一声不响地走过来。大双爱静,有时会帮着母亲做点针线活儿,小双性格活泼,相对来说,她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个孩子,只有她敢在父亲看书的时候去揪他的头发,在他衣服后面粘上一把刚摘下来的苍耳,让父亲上课时惹得全班学生笑成一团。尽管两人性格相反,她们却由衷地喜欢和对方呆在一起,上学、放学结伴而行,生活上互相照应——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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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从摇篮中就养成的一种习惯,也可能是她们潜意识中对个人性格缺陷上的一种互补和占有的欲望。她们形影不离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青春期开始之前,这让小五常常感到说不出的孤独,小五想:春华结婚了,秋实有新衣服了,大双小双那么交好,自己怎么办呢?她试图与母亲靠得更近,但令她更加失望的是,母亲的全部心血和乐趣现在全在外孙哲光身上了,哲光那家伙长得很胖,在父亲的调教下,十个半月就会喊人了,她喊秋实“姨”,把长得一模一样的大双小双喊成“双姨”,小五就是“小姨”,哲光的牙齿还没长好,流着口水细声喊着小姨的时候,小五就忍不住跑过去,抱起他。小五想,算了吧,就对哲光好一点吧,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就像小时候,小双对自己多好呀,放学回来在摇篮边唱儿歌,可现在呢,长到十七岁了,自以为是大人了,一天到晚就只跟大双说悄悄话,有什么事儿一直都说不完呢。
十七岁那年的初夏,小双不知道为什么,谁也不商量谁也不告诉,自个儿跑到理发店用她的零花钱把辫子给剪了,虽说是挺好看的童花头,可是全家人全都大吃一惊,像发生了大不了的事。母亲也把注意力从哲光身上挪开一会儿,连声问为什么?一边又劝说大双:明天也去剪了,我看不惯你们头发不一样„„大双却一反常态地拗扭起来,坚决不肯去剪。小双兴奋得有些异常,她不理会母亲的诘问,只是小心却又得意地一个劲儿问大双:这样好吧,这样问题就解决了吧。她们有什么问题?小五听不懂,秋实却自作聪明地用她一贯的诸葛亮腔调说:妈,别问了,我知道,她们是大姑娘了,开始有秘密了。
母亲对秋实的猜测很不满意,她总认为自己的女儿一个个还小着呢,哪会有那么多秘密。许多年以后,每当说起小双,她还会自责得流下眼泪:是啊,还是秋实当时猜得对,小双她是有秘密了,那天,我为什么不问问清楚呢„„在当时,母亲叫嚷了两句后就自我安慰着对小双的新发式置之脑后了,她只是抱着她最喜爱的哲光暗自嘀咕着:你双姨现在变成两个了,下次你记住,扎辫子的是大双姨,短头发的是小双姨„„
小双剪头发的真正原因直到她五个月后的沉河自尽才陆陆续续地从大双的嘴中给母亲一点点追问出来。母亲没有想到,在她沉湎于外祖母的天伦之乐的时候,她的一对双胞胎正陷入早恋的泥潭。
早恋,这把地下野火在八十年代末的县城中学烧得非常旺盛,那时候,《上海滩》、《血疑》、《陈真》和《射雕英雄传》等电视连续剧在电视台里播得万人空巷,那些台词、那种真情、男女主角的拥抱以及流传广泛的主题歌一下子成了青春期孩子们最刺激的情感启蒙,他们像河蚌一样对严肃而保守的父母辈紧紧封锁着内心无处排遣的激动,但那种幼稚而率真的激情却像蚌肉一样软弱细腻,一个来自后排的眼神、一件新换的有肥皂味的白衬衫、一头刚刚洗过还在滴水的头发,就足以让敏感多情的孩子们身不由己了,他们像中了魔咒似的被卷入隐秘的狂热里,小心翼翼地通过极其隐晦的方式互相传递并增长着彼此的爱慕之心。
当然,那种美好却又危险的早恋并不见得导致死亡。小双的不幸也许是命运与身俱来的馈赠——她与大双让外人无法分清的外貌和举止。她和大双在每天的放学路上都会碰到一个骑着半新“风凰”自行车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她们都认识,比她们高一个年级,是学生会的宣传委,会吹笛子,喜欢打篮球。除了星期五的练球时间,这个男孩子总是在她们俩放学的路上等她们,他并不是每次都会跟她们说话,有时他会给带她们带一袋金鱼,有时会是两束狗尾巴草,有时只是远远地跟在两人后面骑一会儿车,故意地摇摇铃铛。每当这个时候,小双大双拉在一起的手会同时出汗,大双更是紧张得不敢说话,小双不甘心,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她就吹口哨,小双的口哨吹得很好,比男生都好,她吹的是《上海滩》主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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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无话不谈的小双和大双就会互相交换她们得来的关于这个“笛子”(这是她们私下里给他取的绰号,以防止被别人发现她们的小秘密)的点滴情况:比如,笛子的爸爸是农业合作社的副社长„„怪不得,他家里会给他买风凰车„„他有个姐姐,嫁到南京去了„„南京,那是多大的城呀„„笛子的数学最好,每次考试,附加题都拿满分„„但我听说他挺粗心,简单的小题目经常丢分„„他篮球打得好吗„„我看过,可惜他是二传手,而不是投篮的„„大双小双大大方方地互相启发着讨论着关于笛子的一切,在她们的嘴中,笛子像一只青涩诱人的禁果,两个人通过共享来分担其中的甜蜜和风险。无数个夜晚,两个过分直率的少女就在睡前的短暂时间里通过谈论笛子来为即将开始的寂寞长夜催眠;当梦境降临,笛子就分身成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像另外一对孪生兄弟),分别出现在大双小双的梦中,两个笛子,两个梦,那真像是天堂一样完美无缺。
这种混沌而纯真的“分享”并没有延续太长的时间,因为笛子很快就要高考了,他一星期只能在她们的路上出现一次了,大双和小双并没有向对方隐瞒彼此的失落,她们很快达成了一个一拍即合的心愿:让笛子好好高考,等到考完了,再重新联系。但事情发展到这里碰到出现了一些细节上的难题,由谁来向笛子说这句话呢?大双说:你说吧,我怕我会太紧张。小双也就义不容辞地点点头,但很快她又犹豫起来:不行,那不好!不如我们一人说一句怎么样?我说:祝你高考成功!你说:考完了再联系!——多少年以后,如果小双还活着,她一定会觉得可笑,为什么会提出那么笨拙呆板的办法,但在十七岁的那一天,她们一致觉得这个方法多么天经地义呀,没有任何偏差,对谁都那么公平,就是对笛子也是吧,他不是在与一对双胞胎交往么?
没想到的是,就在她们满脸通红地说完了那听似简单却包含千万句潜台词的两句话以后,笛子却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我跟你们当中的谁联系呀?我分不清你们两个,你们什么都一样„„说着他摇了摇铃铛,铃铛清脆,一下子响到她们心尖尖上。小双的脸突然由红色变成了白的,她声音稍稍带点颤抖地说:我们明天就会不一样了„„
小双当天放学就去了理发店。大双知道小双会想出一个简单的主意,当她看到小双甩着一头童花头站在屋子中间,大双就明白了小双的意思,母亲、秋实、小五们在周围聒嘈着,可是她们不在意,她们对视着,像世界上最亲密的姐妹那样,这次的发型之变令她们更加互相体恤,互相鼓励,互相为对方可能面临的失败和成功而伤心或激动着,她们的心思在对方心里像玻璃一样透明。
第二天,笛子却没来,她们几乎天天在等,她们的放学之路突然那么漫长,她们手拉着手,却总觉得空空荡荡。五月,六月,笛子消失在那些为高考而夜不能寐、心无旁骛的男孩子们中间了。
然后就是悠长而憋闷的暑假,小双的最后一个暑假。大双小双都是苦夏的体质,那个暑假,她们更加苗条修长了,简直令每一个见到她们的人都为之心中一动。只有哲光,在那个暑假,不仅长得更胖,而且学会了走路和学跳迪斯科,后者是秋实教他的,秋实在医学院生活得非常愉快,那种地市级大专院校的气氛很适合秋实,那里的孩子大多数来自农村,也有一小部分来自县城、市区,甚至还有几个来自省会,秋实在那里,容貌出众,性格活跃,又足够聪明,很快成了校里的“四大校花”之一,从母亲那儿学来的一口普通话又使得她成了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这是她考上医学院的第一个暑假,她甩着披肩长发换下录音机里大双小双的英语带子,插进她带回来的一盘翻录磁带,很快,小小的房子里就响起了节奏快得令人心悸的迪斯科曲子了,秋实随着节拍扭起屁股和腰肢,家里每个人都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小五觉得那些动作很好看,同时又有点不知羞耻,尽管秋实一再鼓动,但她还是死活不敢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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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也扭两下,只有哲光那家伙,抬起胖乎乎的腿学起他“姨”的动作,秋实大为高兴,一有空就带哲光玩,在她的调教下,哲光学得很有点样子,常常逗得全家人笑得肚子痛,笑得最开心的是陈善材,八月底,他仕途初现吉光,被提拨成了财务科的副科长,而正科长,已经57了。
然后就到了九月,大双小双又开始手拉手上学了,这学期,她们升高三了,她们坐在从前笛子坐过的教室中,但从第一天上学起,她们就开始绝望了:笛子已经离开县中了,已经不可能出现在她们面前了,一切都结束了吧„„
然而,开学后的第五天,两人又重新听到了自行车的铃铛声,她们犹豫着不敢回头,都认为是自己一个人出现了某种幻觉。
不是幻觉!因为那辆半新的自行车现在已经绕到了她们面前,并且像从前那样斜着停下来。不过四个多月没见,她们发现,笛子好像长了四岁似的,他的笑容不再像一个高中生那样羞涩了,不,他现在看上去简直完全像一个大学生了,他黑了一点,高了一点,神情很放松,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没有系,像很多年轻男人那样。大双和小双被震慑了,她们半张着嘴,谁都说不出半个字,怕露出一丝傻气和怯弱。
我考到了南京大学,信息物理系。到九月十五号才报到。我跟着你们四天了,你们谁都没发现。笛子露出牙齿有点得意地笑起来,这一笑,她们高兴地看到,他的孩子气又回来了一点。
祝贺你呀。小双终于先说道。小双说话的时候,她夹在耳后的短发滑出来,几乎遮住了她半个脸。小双习惯性地甩甩头,像个男孩子那样潇洒。
大双在边上微微地笑起来,她想,是不是该跟上次一样,自己接着说:多联系呀。不行,那听上去简直太厚脸皮了。大双的脸在不经意中红起来,她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出声。
希望你们明年高考也顺利,喏,我把我的复习资料全给你们带来了„„到了南京我会跟你们联系的。笛子像猜中了姑娘们说不出来的愿望,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长腿跨上自行车走了。
小双松了一口气,虽然她知道自己跟身边的大双一样感到一阵甜蜜的惆怅。她不由自主又吹起口哨来,吹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悠扬清脆。已经骑出去很远的笛子忽然回过头,小双吃惊地放平舌头,哨声像掉了针的唱片,嘎然而止。
这一天晚上,陈善材陪着春华回娘家,主要是看看自己的儿子。陈善材仕途得意,甚至有传言说要调他到县委办公室当主任,但他还是很客气,他一客气,父亲母亲就更加客气了,连带着的,母亲现在连厨房都不让春华进,春华像是个真正的客人,坐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逗着哲光玩。在厨房打下手的是小五和大双。小五觉得,在厨房里,拣菜的时候可以听见陈善材讲一些政府里的内部消息,很有意思。陈善材今天说起了西藏,他说,团省委最近在全省招募自愿进藏的进步青年,团县委也有五个名额,他这几天还在考虑呢,要不要报名?
为什么?你没事报名去干什么?小双用她一贯活泼的声音问。陈善材好像是笑了两声没有回答,倒是父亲,用猜测的语气问道:是不是去了以后再回来就更加„„好了?陈善材又笑了两声还是没说话,春华却忧心忡忡地说:爸爸,你还问,他这两天就动这个心思呢,要我说呢,要想有大发展又不见得非去西藏,去了西藏的就一定让你当你省长?何苦呢,绕那么一个大圈子。万一有个什么事,你让我和哲光怎么办„„陈善材再次笑出声来:春华,我在陪爸随便聊聊天儿,你当什么真呢„„陈善材真是会笑,即使在厨房里,小五都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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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每次笑的深浅和含意都不一样。话题后来就换开去了。没人再提起这事。
九月份快到结束了,小县城在九月份就进入了秋季,树叶开始一片一片地往下掉。笛子的明信片也像树叶一样从南京飘过来,笛子很滑稽,他在一张明信片上同时写上了两个收件人,左边也只有廖廖数语。姑娘们轮流看着,谁都找不到心中想要的一点点暗示或记号。又过了几天,一个小小的纸盒包裹到了,从日戳上看,这个包裹是与那张明信片同时寄出来的。
她们把包裹原封不动藏在书包里带回家,若无其事地帮母亲准备晚饭,逗哲光玩,然后抹干净桌子做作业。她们默契地尽量推迟打开包裹的时间,这个推迟和等待的过程是多么美妙呀,任何具有耐心和想象力的人都曾经体验过。她们在写作业的间隙停下来猜测:里面会是什么?诗集?风铃?磁带?彩绘不倒翁?南京的雨花石?她们几乎想到了每一样当时最时新又不俗气的小礼品。
晚上,做完了所有的功课,家里每个人都睡了。小五现在睡在原来春华、秋实的那张床上。小五白天是玩累了,她打起了小小的呼噜。大双小双这才从被窝里爬起来。没有开灯,她们借着窗外的月色悉悉索索地打开了那个小小的包裹。在一大堆碎碎的白色包装纸之中,她们找到了一只大大的黄色蝴蝶形发夹,黄底子上撒着发亮的红圆点点,比她们在县第一百货看到的最好看的那只还要漂亮!月亮照在上面,那只蝴蝶发夹像宝石一样发出瑰魅的光芒,简直比世上最昂贵的宝石还要好看!小双拿在手上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简直连嘴唇都要碰上去了。
可是,为什么是一只呢?大双心里面忽然想到,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大双又想,没关系的,我们可以轮流戴呀,如果母亲问起,就说我们用自己攒下来的零花钱买的„„可是,等一等,小双是短头发,她怎么戴呢„„
她们放好包裹,重新躺下来。秋天的月亮在深夜里看起来让人感到寒冷,大双感到小双像发抖似的往被窝里缩了缩。大双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双细声细气地说:你说《上海滩》的结尾里,为什么是文哥先出来了呢?真让人难过呀„„不过,总得要有一个出来不是吗?反正冯程程只有一个„„
次日,第二节课的时候,县中高三(2)班的老师忽然发现,课堂上少了一个人,而同学们都说,小双第一节课还举手发言的呢。几个小时后,陌生的人们在护城河发现了小双。那个时候,正趴在县一小课桌上午休的小五突然从梦中惊醒,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个跟几年以前一模一样的噩梦,梦见一只巨大的发夹,发夹飘在河上,她在后面追,突然,那发夹变成小双飘在了河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那只蝴蝶发夹,大双坚持着要亲手夹在小双湿漉漉的短发上,衬得小双栩栩如生。 有两个月,大双根本连门都没法出,家里人在绝望和哀愁中尽量打起精神去试图劝慰她:小双并不是因为她的存在才选择了死亡的,小双的死跟什么笛子啊、包裹啊、发夹啊没有任何关系,她可能是中邪了,她可能是走路失足了,她可能是碰到坏人了,她可能是在梦游了,她可能以为那条河很浅。胡乱讲出的推测听上去可笑极了愚蠢极了,跟那么活泼爱闹的小双没有一点关系。大双死劲堵住自己的耳朵像要堵住每一张因为悲痛而口不择词的嘴,她说:我真的没有想要那个发夹,你们都知道,小双也知道,我自己更知道——我根本比不上小双,我笑的时候没有声音,我不会吹口哨,我不敢主动说第一句话,我没勇气去把辫子剪掉„„你们想,笛子怎么会选择我呢,他可能只是随便寄了只发夹,可能他实际上买的是两只,而他忘记放进包裹了,或者,你们去问问,他一定替小双另外买了个什么礼物„„有时候,大双会在房里转来转去,抚摸每一样东西,像在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或寻找无法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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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印记,她喃喃自语:十七年了,我是她的影子,我是她的一半,这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我怎么能一个人用呢„„父亲劝她去上学,她像受了惊一样地低声叫起来:那么多年了,老师、同学、路上那些小店铺里的老板,他们总是看见我们两个,他们会不习惯的!沿街每一块可以照见人影的玻璃,它们一直照到的是两个影子,我怎么能一个人走在上学路上呢„„
那一年,大双没有参加高考,她根本没法看书。而笛子送过来的那些复习资料,也被大双扔进了垃圾筒,小五看见了(母亲暗地里让小五一直看着大双,怕她出事),却流着眼泪去悄悄捡回来保存好了,小五想:小双肯定舍不得把笛子的东西给扔了。
5、对大多数人的漫长人生来说,大学的校园生活都是极其纯真、宝贵、富有童话色彩的一种回忆,但大多数人在当时对此并没有感知,他们在书本、球场、食堂和宿舍之中懵懵懂懂地过去了。但秋实可能很早就意识到了医学院的这三年在整个人生中的特殊意义;也可能是她在医学院学了一点关于身体的病理病因,看了太多散发福尔马林药水味的解剖尸体,她对校园生活一直相当珍惜并细心体味。但她珍惜和体味的方式是挥霍、浪费和胡闹。没有人理解,所有的人几乎都看不惯,父亲甚至打过她。但她总是一昂头说:生命这么短,生活这么枯燥,我要多活点花样。
大专二年级的上学期,她开始谈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校广播站的男播音员,秋实把这段恋爱在家信里对母亲做过只言片语的介绍,从她当时的遣词和语气来看,她是认真的。但三个月后,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也分了手。母亲对此没有发表意见,当是已是八十年代末了,自由恋爱的风气即使在最落后的乡村也有了大批大批的实践者,更何况秋实是在一个活跃先进的大学?母亲的默许也许还有其它功利的因素,但真正的事实是,母亲已经意识到,即使她表示了哪怕是最强烈的反对,秋实只会我行我素,没有人可以左右秋实的意志和方向。
第一任男朋友,对秋实来说,就像是一个新领地的开辟,是某种界限的打破,这之后,她就不断地打破自己吹男朋友的速度。两个月,三个礼拜,或者这个周末接吻拥抱而下周一就形同路人。这使得秋实在学校里慢慢变得名声暖昧,但她又那么漂亮、主动,跳全校最好的迪斯科,一些出色而虚荣的男生们似乎都以能与她恋爱为荣、为校园必修课。事情在开始也许还具有一些玩闹和天真的色彩,但渐渐的,出现了糟糕的迹象。有一次,有两个男生在食堂里因为秋实而打了一架,全校的学生几乎都在围观,一边敲盘子一边火上浇油,两个男生被众人挑得欲罢不能,下手很重,最后,其中一个脸朝下磕在水泥柱上,鼻子断了,脸颊上拉出两寸长的口子,影响很恶劣。学校抓不到秋实的把柄,只好给两个男生一人一个小小的警告处分,断鼻男生的家长感到很不公,千里迢迢地赶到学校,追根溯源地问出事情的原委,并且义正辞严地打了个长途电话到爸爸所在的县一小,电话里,除了追究和责问父亲对秋实的管教无方、贻害他人外,还用一种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口气说:我可提醒你哟,你家千金现在已经开始接触校外的男人了,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县一小谁不认识张老师的几个女儿,这下好了,秋实的故事像星状辐射线那样以最快的速度在县城的一些熟人间传播开来。第几个?是老二。怎么了?事搞大了,男方家长都找到张老师学校了。唉呀呀,真丢死人了。人们简洁隐秘地交头接耳。
这时候,父亲还没有从小双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事实上,小双的死对他的打击是最大的——由于他平常经常故意或无意地流露出他对女儿们的失望和漫不经心,这使得大家在他面前不免显得有些嗫嚅,尤其是小五,跟他几乎没有话谈——只有小双娇俏活泼无所顾忌的性格给了他一些做父亲的快乐。小双的死使父亲在知天之命正式进入了老年之境,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睛老花得厉害,说话时常常中途停下,像一个迷路的盲人——因为他忘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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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他本来要讲什么。学校里不再让父亲教五六年级的语文了,他被放到资料室。
许多人生怕秋实的事会给他雪上加霜,尽管背后津津乐道,但他们很注意地从来不在父亲面前谈起秋实。事实上,父亲表现得要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一株已经被严霜袭击过了的枯草对第二次霜冻的反应通常是不明显的,这可以理解为生命力的坚韧、适应力的加强,也可以理解为某种麻木、冷漠、或者逃避,因为,他曾多次宣称,几个女儿中,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秋实,仅仅因为她太喜欢穿衣打扮。总之,父亲的日子从表面上看过得跟从前一样,除了更老。
与之相比,母亲的态度要积极一点,她写了信去骂秋实,并与秋实的系主任进行了与事无补的沟通。办完这两件事,母亲就安静下来,觉得她的义务尽完了。得承认,小双的死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母亲的生活态度。在悲凉和悔恨之中,她变得宽容和平静了,同时更加勤劳。她几乎一刻不闲,总是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她在干活的时候,不再像从前那样对父亲埋头读书唠叨个没完,或者对小五穿脏的衣服发出一个母亲通常的抱怨,现在,她一声不响地拖地,把老房子水泥地上的漆都拖得失去了颜色,她好脾气地洗全家的脏衣服,有的衣服,小五只是试了一下,她也不加选择地一起泡进她用了很多年的那只大木盆里,家里买了洗衣机,但除了洗床单,她从来不用。衣服干了,她会毫无必要地叠得方方正正,哪怕那是晚上就要换的内裤。小五实在看不过,会从作业本上抬起头说:妈,你歇歇吧。没事,没事,母亲像被打扰了似的从她专心叠着的衣服上抬起头,反正我没事,闲着反而难过,真的。
只有一样,母亲烧的菜不如从前那么鲜美了,奇怪,也可能是大家的味蕾功能有所退化了,总之,全家人一起坐着,像一幅用色暗淡的写实派油画——戴着老花镜的父亲、围裙从不离身的母亲、表情僵硬只顾吃饭的大双、用眼角悄悄瞟着父亲的小五,厨房的顶上是一只微微发黄的30瓦的灯泡,陈年的旧家具整洁却缺乏光泽,灶上的半锅菜汤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一块用哲光毛衫改成的抹布摊在桌边,像一双不知世故的眼——晚饭总是吃不香。
哲光被春华接回去了,春华说,一来哲光要上幼儿园了,那幼儿园离父母这里太远;二来怕太吵着父母,累了大半辈子,好歇歇了。还有第三个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春华没说,但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小双的死及秋实的胡闹使得父母失去了原有的敏捷和生气,家里的气氛,秋意太浓,简直接近荒凉,无论如何,是不适合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的。
第二年快要过春节的时候,家里却突然有了一个好消息——如果不把它看作坏消息的话——大双宣布她快要结婚了。事情来得实在如此突然,大双的态度又那么决绝严肃,让人不敢流露出任何质疑和惊讶。母亲试图笑一下,但最终没有成功,她气息难平地问:好女儿,你要跟谁结婚呀?
过两天姐夫会带他过来。他是本地人,原来在县政府行政科。去年去援藏了。后天回来探亲,我们正式结婚。大双不紧不慢地说。这大概是小双死后她在家里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但对一桩终身大事来说,她说得还是太简单了。全家人愣在那里,父亲最先明白过来,他斟字酌句地问:这么说,是你姐夫陈善材介绍你和„„他认识的?同时他看了母亲一眼,像是通过这种推理来安慰母亲。
大双没有说话。大家理解为一种默认。
母亲真的放下一点心,同时她把对大双私自订婚的不满转嫁到陈善材身上:这善材,怎么能这样,大双一个姑娘家,脸皮嫩,不懂事,可他怎么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呀,他这事做得太不漂亮了!把我们长辈放在哪里了?我可不领他这个情,我还要找他算帐呢!
大双不理会母亲的间接责骂,她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我让善材不要说的,怕你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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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我跟他通了好几个月的信,互寄了照片,我们彼此很了解很信任„„婚后我跟他到西藏去,他在那儿区政府里干行政,工资补贴加在一起挺高,那里东西便宜,我去了不会吃苦的„„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大双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这才像是母亲心疼的女儿了。做母亲的心于是软了,鼻子红了,和解、难过、惆怅的眼泪掉下来。
小五看着大双,觉得她突然有点陌生起来。有那么一瞬,小五甚至认为:死去的小双把她性格中的果断大胆留在了大双身上。大双现在不是从前的大双了。
几天后,陈善材果然带了一个身量不高、微微发胖的小伙子拎着四样大礼上门了,尽管去西藏的时间不长,但小伙子的脸上已有了一点当地的酡红,皮肤也很粗,看上去简直比陈善材还要大一些。就是大双,看到他也明显地愣了一下。大双没说话,只是上前接过他手里提过的东西。小五注意到,那人看着大双的眼神叫人觉得很舒服很踏实。
母亲心中不太乐意,她脸朝着陈善材问道:叫什么呢?今年多大啦?母亲的口气不像在问一个即将登门入室的女婿,反而倒在盘问一个带着孩子插班的家长。陈善材这时才显出他的老练来,他语气轻松地说:妈,我这是听大双的吩咐,要给您一个惊喜呐!大双一直要我严格保密,要不然,她就不认我这个姐夫啦„„李军是我在机关里多年的好兄弟,别看比我还小两岁,那魄力和前途可是我比都不敢比的,是县机关的重点培养对象,这回援藏,全县他第一个报名,县报还做了他的专访呢„„为什么想起来把大双介绍给他呢,一来是我确实欣赏我的这个好兄弟,想替他张罗张罗,二来呢,他正好也符合大双妹子跟我说的一些条件,比如人实在啦,会疼人啦,工作单位远一点啦等等„„虽说李军长得不高,可那身体是绝对棒,嗳,李军,进藏前那体检的医生还把你当成运动员的吧„„
陈善材讲得面面俱到、抑扬顿挫,从工作到前途到年龄到身体到人品几乎一样不拉。也许他在介绍李军时有点夸张,这是介绍人不可避免的通病,更何况父母对李军与大双的事本来就心存不满。但最主要的是,通过这番说辞,陈善材巧妙地对这桩秘密恋爱进行了非常得体的解释,又基本摆脱了他在其中的干系:是大双要给家里一个“惊喜”的,是大双要嫁到远点儿的地方去的„„果然,母亲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
李军正式拜见了父母之后,两家人就商定好在县城一个虽不高档但比较实惠的饭店举行了婚礼,熟人亲友们由衷地祝贺因为穿了一身新衣而举止有些生涩的父母,他们都对这桩婚事比较看好:李军稳重,能吃苦,有前途;大双沉静,会做事,有主张。虽然远了点,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大双摆脱往事的最好途径。
结婚次日,大双像是无法再在家中呆一秒钟似的,不顾母亲的苦苦挽留,拎着简单的行李就跟李军走了。小五在房间里发现她在匆忙中拉下的一些信件,那是前面几个月李军与她联系交往的唯一方式。为什么大双会忘了把这些极富纪念意义的信件随身带走呢,难道她根本不在意这桩婚事?小五不敢细想。虽然她绝对不会去看这些信中的一个字,但她还是找了根细带子把那些信牢牢捆好了。
6、88年毕业之后,秋实被分到了县第二医院,而她往年的师兄师姐们基本都分在县一院。显然,这是她在学校时的名声影响了她的分配。但祸兮福所伏,在大学生屈指可数的二院,秋年在92年就当上了内科的副主任。当然,得承认,她在这四年的表现基本符合大多数人的道德规范——与此同时,这四年,社会的道德约束力也在逐渐放松。人们从报上可以看到,在南方的一些城市,第三者、包二奶、小蜜之类的已成了屡见不鲜的社会新闻,同居试婚、坦胸露乳的时装展示、街头避孕套自动销售机之类甚至已成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消费方式而被媒体广为宣传,而一些号称滋阴壮阳的药丸或口服液之类更是堂而皇之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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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版广告栏内。但那只是在南方或者是一些大的城市,对省内县城这样不大不小的地方而言,道德的是非标准就显得有点尴尬,太左了吧,年轻人嗤之以鼻、置之不理,太右了吧,中年以上的人又会大叹世风日下。
在左右摇摆的道德夹缝里,秋实找到了她的平衡点。工作以后,说是为了有急诊或值夜班时方便,她在县二院要到了一间单人宿舍,基本不住在家里。这一做法当然招致了一些非议,但很短暂,因为除了一个人住,秋实并没有其它更多的行为。当然,秋实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买衣服,她甚至有时会坐很远的长途汽车到南京去逛商店,许多同事对此很看不惯,觉得秋实是个花钱的主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衣服架子,但秋实在她上班的时间永远只穿工作服,她买的那么多衣服似乎是纯粹是为了欣赏或收藏、为了满足她的某种精神需求。人们于是又闭上嘴巴了,只好在心里面暗自嘀咕:不穿,买那么多衣服干什么?
即便如此,秋实在二院门诊部还是相当引人注目。内科的男性病人尽管一个个患病在身,但如果是在排秋实副主任的队,他们就感到这种等待是可以忍受的,虽然这种等待的确较为漫长。因为每一个轮到自己的男病人都想跟秋实多粘乎一会儿,为此他们会过分详细地向秋实描述自己身体的每点不适。我的肚子左上方时常隐隐作痛。只要一吃香焦,我就会偏头疼。我咳了一个多月了,每次咳,胸部都一抽一抽的。我四天才大一次便,而且干得像石头。即使是女病人们也会拖延时间,因为她们有另外的好奇心,她们想看看,秋实是否真的像男人们所说的那么漂亮?她是不是妖里妖气?眼睛会勾人的魂?
秋实戴着老式的白帽子,包住她所有的头发,白大褂一周才洗两次,下摆稍稍有点发黄。只有领口那儿,有时会露出一角丝巾或杏黄的衬衫翻领。她的态度淡淡的,既不过分热情但也称不上冷漠,她不讲县城的方言,还是像在医学院时那样讲一口普通话,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她和病人间保持了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对男病人超出正常时间的注视和病情陈述范围以外的聊天,她会尽量礼貌地迅速合上病历,把脸转向门外,用清脆的没有感情的普通话喊道:下一个。
尽管秋实的表现非常得体,但那些原以为有机可趁的男人们还是觉得失望了,他们的病很快好了,不再到二院的内科挂秋实的号了,他们还像狐狸一样酸溜溜地给秋实取了个绰号:秋美人。秋者,冷也。讽刺秋实过分冷漠。
但有一个病人,却像得了严重的慢性病似的几乎每周挂一次秋实的号。病人叫周传德,架势挺大,但风度不行,衣着举止一望而知是乡下长大的粗汉子。秋实根本不拿眼睛好好看他,周传德认为他得了胃病,每周都来开点“胃苏冲剂”,开药的时候,周传德会涎着脸皮搭讪几句,做点自我介绍,夸秋实沉着大方等等。秋实就当没听见,周传德倒也识相,药开完了也就走了,下次再来,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秋实有时会拿眼角瞟瞟周传德厚重粗壮的背影,她想起从前在医学院的那些男生们,他们体态高挺、谈吐不俗,那才是她心目中可能接受的爱人形象。但两年多的恋爱游戏玩下来,秋实很快意识到,外表出色或才气横溢的男人常常用情不专或生性多疑或自私小气,这往往令秋实无法忍受,哪怕只是一秒钟,这是秋实与一个又一个男生闪电恋爱闪电分手的主要原因。工作以后,秋实有点倦了,同时,她认为她的恋爱体验已经足丰富,下一步,应该考虑结婚的对象——结婚,这与恋爱是两码事,要排除一切感情因素。思前想后,秋实冷静地给自己定下了一个重要标准:有钱,很多钱。
秋实对金钱如此看重的原因也许应该归罪与(还是归功于?)整个时代的趋势。在九十年代中期,人们对金钱的渴望甚至远远超过了对性自由的向往。那句名言在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人人引为人生信条: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第一批富起来的大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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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以暴发户的勇气竭尽张扬之能事,刺激着大批还没富起来的人们以更大的热情投身铜臭泛滥的商海大潮。秋实在医学院的最后一年接触到几个校外的男人,他们当中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有钱人,最多只是初涉商海或者略通门道而已,但他们的做派和观念给了秋实很深的印象。秋实似乎领悟到命运给她的暗示:她适合嫁给一个成功的商人。
那个周传德算得上是什么人呢?从他自说自话的介绍中秋实可以知道,他在县城做的是鳗鱼生意。县城毗临东海,此处的水温、水流、气候都刚巧适合鳗鱼生长的需要,鳗鱼肉质细嫩、鲜美异常,在城里的餐馆里是一道长盛不衰的水产菜,因而价格奇贵,有“软黄金”之称,一些头脑灵活的郊区农民尝试了人工养殖,然后倒卖到大城市的餐馆里,从中赚了不少钱。听周传德的意思,他不做具体的养殖,但全县所有要送到外面的鳗鱼都由他来负责组织运输,收购的价格全县统一,但出手的价格就由他根据季节和供需及各个城市的消费实力自行调节了,一进一出之间,就是周传德的利润之源。周传德看样子是发了不少财,他的手上有一枚戒指,不是那种令人反感的黄金,而是泛着柔和光泽的铂金,是不是铂金呢,秋实也不能确定,她好像在一家杂志上看到过介绍,但她绝对不会去问周传德的,那会让他得意得药都忘了开的。再说了,没准周传德只是在吹牛,什么“鳗鱼大王”,说不定只是个地地道道的渔民,瞧他全身那味儿,人还没到面前,一股子隐隐约约的鱼腥气就扑面而来了。
周传德的求亲之路在秋实这里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搁浅期。而这个时候,他的业务又开始了另一个高潮,以前,他的出货范围主要在省内省际的大小城市,但最近,通过一些迹象和关系,他嗅到了南方的市场需求,但是要把新鲜的鳗鱼运到南方,那意味着他将要让鳗鱼坐上飞机,可是航空费?那是多大的成本!这是超出他经验范围的。周传德思考了整整半个月,未知的利润吸引了他,他决定冒险一试,他在作出决定之后就乘最快的火车赶到了上海,并买了当天的航班赶到广州。这次他只带了一小批货。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广州的两家酒店甚至另外给了他一笔订金,要求长期供货。周传德再接再厉,在附近的几个城市又逗留了几日,另外谈妥了不下十家的买家。他要确保自己运到广州的每一条活蹦乱跳的鳗鱼都能买出个好价钱。
周传德踌躇满志地回到了县城,他一算,前后已有一个半月没有去县二院了。次日一大早,他赶去挂秋实的号,走到医院,才发现是星期天。他心有不甘,这趟广州之行似乎给了他更多的底气,他很快找到秋实的宿舍,莽撞地敲了门,一边敲一边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秋实的普通话听不出明显的拒绝,可能她星期天一个人在宿舍也很无聊?可能是好久没有露面的周传德产生了意外的吸引力?
我„„我胃疼得很历害„„你,你一直帮我看的,最了解我的病情。周传德因为紧张而有点结巴,他最终还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说出他的来因。话一出口,他很恼怒,他为什么不能直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呢?
果然,秋实的语气里有了淡淡嘲笑:你真的觉得你的胃有毛病吗?我这里又没有药。 你有药。你就是药„„可能吧,就像你认为的那样,我的胃没什么毛病,但真的,我一想你,它就疼了,现在它就在疼„„不信你开门看看,我真的疼得受不了了„„周传德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极有耐心地敲门。周传德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他想,她要再不开门,自己还不如疼死算了。
可能是被打动了,可能是被敲得心烦意乱。秋实真的开了门。周传德倒吓了一跳,他的手停在半空,好像一旦停止敲门就不知道干什么才好似的。但是他的另一只手很有主见,因为另一只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在口袋里,有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是一枚他从广州带回来的铂金钻戒。那是用酒店给他的订金买的,他拿过订金时心里就美起来,订什么鱼呀,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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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的是秋实。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落入俗套了,钻戒华美高贵的光泽战败了那丝若有若无的鱼腥气,更主要的是,周传德确实有一股成就大事的气势,这让秋实感到踏实。现在,因为周传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销货渠道,县城里很多效益不好的工人都转而搞起了鳗鱼养殖,他们依靠周传德养活了全家,有的甚至发了点小财。周传德的确像他跟秋实说过的那样,是鳗鱼大王。
95年,县里面第一次评选“十佳企业家”的时候,经县报公开投票评选,周传德排在了第一位。他的放大照片被高高地挂在市委大院里的光荣榜上。这一年国庆,秋实终于把周传德带回家中,这时,他们已经谈了快两年了,家里人却始终没有见过周传德,因为秋实总说:她的考验还没结束、决心还没下好。但母亲听出,秋实是根本不想让家里人提参考意见,等她自己决定好,那谁也是改不了的。
秋实把周传德带回来的时候,他出手阔绰的见面礼让父母皱起了眉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全部收下还是收下其中一部分。陈善材在一边说:收下吧,不过是九牛一毛,爸妈,您二老不知道,周传德现在可是个大人物,我每天走在县委大院里都要参拜他的照片呢!陈善材的口气好像有点酸,因为他那时候还是个较为清廉的小科长。周传德像没听出陈善材的言外之意,随之拿出了给他们一家“不成敬意的小玩意儿”:一根18K的细链子给春华,一辆四轮驱动的无线遥控野战车给哲光,一条正宗的金利来斜条纹领带给善材。全是从广州带过来的。陈善材这下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对刚上一年级的哲光说:还不快谢谢姨父、谢谢秋实姨!陈善材的这话一下子让周传德高兴极了,可不,他可不就是哲光的姨父!父母的表情也松动下来,开始他们对周传德的钱有点害怕,但听善材一说,人家还是县政府评出的“十佳企业家”,看来秋实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这个国庆节的家宴,两位老人吃得挺开心,桌上,他们决定:元旦就给周传德、张秋实把婚事给办了。秋实恰如其分地红了红脸,周传德激动地给未来的岳父岳母连敬三大杯白酒。
晚上,母亲用家里新装不久的电话给大双打了个长途,告诉她秋实的婚事,大双说,她争取回来参加,而且还要带上刚会走路的小家伙。其实,李军的援藏期限早到了,但大双一直赖着不想回来,她的理由是,她在那儿做小学老师,心里面觉得挺好,她要回来了,谁去教那些小藏民呢。话说得简直能登到报纸上,谁劝她都不愿回来。
周传德的人生大喜在他的新婚之夜才真正到来——他因为过分的喜悦而忘乎所以,他不顾时间已过了子夜十二点,打通了岳父家的电话,是睡意朦胧的母亲接的。母亲在嫁第一个女儿春华时,曾哭了整整一夜,小双之后,她才知道,能顺顺利利地嫁女儿,真是件大喜事。秋实结婚那晚,她睡得很早,而且一下子就睡着了。
周传德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吱唔了一声说:请爸爸接电话。父亲狐疑而担忧地与母亲对视了一眼,当他刚刚把耳朵贴到听筒上,就听到周传德激动而语无伦次的话:爸,她还是第一次。你家秋实还是个黄花女!我,我没想到„„我以为早就„„我听人家说,她那时在医学院可疯啦,一个男生为他磕断了鼻子,还有一个男生为他受了处分„„我只是喜欢她的长相,她的性格,可没想到,她还会给我这个惊喜„„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在那一刻突然怜惜起秋实来,他想:这个周传德其实还是不懂秋实。不等周传德说完,他就轻轻地挂了电话,母亲连忙问是怎么回事,父亲淡淡地说:他喝醉了。于是母亲接着去睡了。父亲却一直失眠到天亮,他在想:秋实听到周传德打那个电话时是怎么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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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如今只剩下小五一人独住在那间充满姐妹们芬芳和回忆的房间。原先象征性地为
秋实保留的一张床也随着她的结婚而被一天天堆满了旧衣服和棉花胎什么的。房间显得大而空旷了。
与姐姐们相比,小五的青春期姗姗迟来。尤其是她的意识,好像总是停留在她小时候„„走到厨房,她能看见春华在那儿帮母亲洗碗,粗辫子在腰间发出乌黑的光泽;走到镜子前,她看到秋实在里面偷偷试春华的新衣服,细长的身子一会儿扭向左扭向右,观察不同角度下的效果;走到房间,她听见大双小双缩在被窝里窃窃私语,她们说得太低了,小五怎么听都听不清到底说的是什么„„每当幻觉如期而至,小五就会感到一阵慑人的心醉神迷,她觉得自己又重新回到了无知而温暧的童年,她似乎只要一伸出手去,就能碰到姐姐们的衣服、头发、身体„„
父母现在是太老了,老得就像小五的爷爷奶奶。春天他们喜欢忙着在院子里种点小花小草,夏天的晚上就坐在黑黑的院子里乘凉,不肯用空调,秋天冬天就坐到隔着阳台的玻璃晒太阳,一边照应竹杆上晒着的好几条被子。冬天里,家里的十几条被子都被他们晒得香喷喷的,母亲说:晒热乎了好,没准,大双会带着小家伙回来过年呢?没准,秋实想回家住两天呢。没准,哲光又想外公外婆了呢,三岁以前,他睡觉都搂着我脖子呢。
小五笑着同意母亲的设想。事实上,她知道,谁都不会回来住。就是秋实偶尔回来瞧瞧,也是一阵风似的,从不留宿——其实她回家还是一个人睡。周传德总是在外面跑,他现在不仅仅做鳗鱼了,他还用他的钱四处找项目投资,要赚更多的钱。他太忙了,忙得来不及吻秋实,县城的这个家仅仅像是他的一个带家具和女人的旅馆。秋实过得到底怎么样?她从来不说,母亲也不会去问。因为自从她上了医学院之后,秋实再也没有跟母亲谈过任何心事。母亲心里很伤心,觉得在秋实面前失去了做母亲的某种资格和权利。但秋实经常会到小五的房里坐坐,这也是她从前睡过的小房间。她关上房门,无声地坐着,悄悄地点上一棵细长的烟,但不抽。烟雾升起来,围绕着她,淹没了她。她像在回忆,或在沉思。她在想什么,想医学院的那些男朋友?她曾经真心爱上过其中的谁吗?小五忽然想起她从前带着哲光跳迪斯科的样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九十年代末,高考的竞争越演越烈,一句“知识改变命运”的名言从北京传遍东西南北当然也传到了县城,老师们把这句话用又红又粗的字体高高的挂在教室墙上,他们像农民伺弄庄稼似的起早贪黑给小五们灌输各种考题考型,小五的眼睛近视了,她架起了眼镜,因为缺少运动,她显得有点胖,好几年没听到有人说她漂亮了,不过小五早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了,小五想,有什么呢,她什么没见过?她见过姐姐们因为好看而被人夸得垂下眼皮,见过姐姐们因为第二天要穿新衣服而激动得夜里爬起来看钟,见过姐姐们带回来的那些被夹在作业本里的约会小纸条儿„„有什么呢,一切都被姐姐们在她面前活灵活现地演绎过了,她在做观众的同时也就体验过了,青春期在她这里,还有什么令人激动的新鲜事儿呢?可能只有一件吧——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像高二的一位老师有次意味深长对她说过的:小五,我认识你爸很早了,你们家姐妹五个,我都教过,说实在的,我最看好你,因为你最没有特点、甚至不引人注意,这对你这个年龄来说,可能就是最好的特点。要是你们家只有一个人能考上北大清华,没别人,只能是你。
在小五高考之前,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不,应该说,是小五发现了一件事。那天,姐夫善材喝醉了又到母亲家来午休。陈善材现在是分管商业的副县长了,权力很大,应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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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得吓人,几乎长年累月都处在一种醉醺醺的状态,由于父亲家靠县政府近,中午,他要是喝多了,就会到这里来躺一会儿。
这天,陈善材刚躺下一会儿就又趴到床边上吐,他身上的马夹也给吐得满是污迹。父亲母亲两个人翻动着县长女婿发了福的身体,把他那件脏马夹扒了下来。母亲把马夹扔给走来帮忙的小五:去,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妈一会儿去洗。
马夹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酒肉臭,小五屏住气开始掏里面的东西,笔、名片、发票、打火机什么的。马夹里面还有两个暗袋,其中一个里面,是陈善材的手机,手机进入县城不久,陈善材和周传德就各人都有了一个,这曾经让母亲很是感叹了一阵,为自己的两个女婿感到小小的自豪。在另一个暗袋里,小五掏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有两指那么宽,密缝得很好,捏上去像是有点儿弹性——小五确信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玩意儿,在报纸保健版上看到的一些常识使她突然有种暧昧的预感,终于,她从外包装上言简意骇的几句使用方法上知道了:这是一只保险套。
小五马上抬头看了看四周,陈善材打起了呼噜,母亲在厨房放水,父亲可能又到院子里晒太阳去了。小五迅速地把这东西藏起来,别的那些发票名片什么的则全都放在床头柜上,陈善材一醒来就可以看到。
小五想起来有点庆幸,要是让母亲看到了这东西,母亲会怎么办?还好,事情就在她这儿嘎然而止吧。她不会去告诉其它任何人,包括春华。以小五了解到的情况,春华在生了哲光之后就采取了措施的,即使没有,这玩意儿也只会放在善材和春华的卧室里呀,有必要这样随身带着么?除非只有一个可能:陈善材另个有个女人。这样的推理让小五感到很恶心。小五想:算了算了,都要高考了,这根本不是自己想的事儿,就当没发生吧。不过出于一种习惯,小五还是把那个让她感到恶心的安全套装在一只旧信封里收了起来。
几天之后,陈善材中午又来了,不过他这次没有喝醉,他提着一个大西瓜。刚刚才进六月,西瓜一定很贵,母亲直心疼。陈善材说要谢谢母亲帮她洗了吐脏的衣服。其实这并不是第一次,以前,陈善材曾把半边床单都吐得带汤挂水,洗一件小小马夹算什么。陈善材一边满口称谢着,一边注意地看父母和小五的表情。小五知道陈善材发现他丢东西了,小五淡着一张脸,扭头进房里继续看书。陈善材坐着跟父母扯了一会儿闲话,他还体已地提起了老话题:爸妈,你们再打电话劝劝大双,别认死理了,李军的援藏期限早就到了,可以回来了,何苦戳在那儿呢?我这里位置都给他留好了,行政下面三产的负责人,很实惠的„„不要再拖了,再拖下去,我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陈善材在外面聊了一会儿,就转到小五这里,他翻翻小五的书,停了一会儿,像在考虑如何开口,最后他还是说了:小五,那天你帮妈收拾我的马夹„„没看到什么吧?
小五没有抬头,只是哗哗地翻着书,一边说:你可要对我姐好一点儿,要不然,我可不饶你!在一个旁观者听来,小五的回答完全文不对题,但事实上,陈善材心里有数了,他愣了一下,很快装着爽气的样子:那是那是,那还用你说嘛!
小五的隐瞒和暗示并没有挡住陈善材的外遇之心,可能,陈善材觉得自己是在赶时髦吧,那时候,稍稍有点想法的中年人都比赛似的在进行一场又一场的婚外恋,甚至在电视电影里,第三者的形象都要比原配的妻子要可爱体己得多。陈善材在得意之时大概太粗心了,最终让春华发现了他的出轨。春华连夜收拾了衣服驮着哲光就回娘家了。
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父母把小五的房门关好,在客厅里小声地跟春华商量对策。哲光做完作业先睡下了,睡在母亲刚刚收拾出来的一张床上,这张床,说到底,最早是春华睡过的呢。幸好母亲是勤于晒被子的,床铺发出一股淡淡的太阳味。小五无心看书,这样的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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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多看一晚与少看一晚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听听春华他们说话。春华所在的服装厂江河日下,收入低得可怜,没有下岗已是看了陈善材的面子。好在陈善材的收入也够全家花了,春华的心思根本不在单位,她让哲光报名学了钢琴和武术,整天一颗心扑在哲光身上。她是再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会出任何问题,她一直像电视里的那些老婆一样素面朝天、不修边幅。
小五听见春华在外面哭了一会儿,然后强忍着哭声说:离,一定要离,我一个人带着哲光,还怕过不下去。
外面静了一会儿。母亲可能也在哭,她慢慢地说:春华,你不会怪妈吧,想不到,当初我们千挑万挑的人会是这么个白眼狼,想当初,他也不过是财务科的小会计„„
父亲压住怒气的声音:现在不要再说以前的事了,快商量个办法,他是个国家干部,上面就没有人管了?春华,你说,只要你下得了决心,我拚出个老命也要把他告下来!
母亲却又缩回来:那怕不行吧,这事不是别的事,谁管?再说,他到这一步也不容易,这么个小地方,他臭了,我们又有什么面子?最好是悄悄地把这事给了结了才好„„
哲光翻了个声,说出几句梦话。外面显然也听到了,他们停止讨论,继续思考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春华抽抽咽咽的声音:哲光,钢琴学得还不错,就是一节课要四十块钱,要不是那该死的东西找了熟人,要六十块呢!想到哲光,我又很矛盾,我怕孩子跟着我过条件太差„„
你有没有跟陈善材谈过,他要肯改掉,你就给他一个机会,权当是看在哲光面上„„母亲的语气软下来。
哲光,最可怜的是哲光„„
小五简直想把耳朵捂起来,她知道,听不听下去都一样,最后的结果必定是妥协,向陈善材妥协,以让他改过的名义。小五想起春华结婚的第二天,母亲坐在朝北的阳台一边流泪一边改春华衣服的情景,那时,她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哭,她当时还发誓不结婚的呢。有一段时间,小五认为那个誓言太幼稚可笑了,但是今天看来,那个誓言没准是最富有远见的。结婚有什么意义?想想三个姐姐,她们谁有勇气大声地说她们结婚过得很幸福?像春华那样千挑万选也罢,像大双那样随便嫁了也罢,像秋实那样体验丰富了再嫁也罢,全是殊途同归,总会导致彼此的厌倦,要么在厌倦中窒息着苟活,要么在厌倦中背叛逃离„„可能还是小双最得天机吧,她对所谓的爱情浅尝辄止,然后就猝然全身而退了,她还从来不知道世上有结婚这种可笑又可怕的方式吧„„在哲光均匀无知的呼吸声中,小五重温了她幼时关于永不结婚的誓言。温故而知新。
一个月后的高考中,小五不负众望,考入了上海复旦。父亲非常激动,在小五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开了一瓶新酒,这是周传德初次拜见时送上的一瓶茅台,他陈了好久,一直不舍得喝——也可能父亲一直没等到他认为的喜事。不过父亲还算不上真正的酒鬼,他喝了一口,就嫌味道太冲,然后重新倒了一杯他常喝的简装洋河大曲,他喝得很高兴,母亲给他买了一碟猪头肉,他却一口没尝。
在父亲的酒香中,小五也有点微熏了。小五想,父亲现在应该忘了自己不是个儿子了吧,女儿并不总是绣花枕头„„很快,小五从短暂的自我膨胀中清醒过来。因为她突然开始担心起来,她收了那么长时间的那些破烂玩意儿怎么办呢。人为什么总会要离开一个地方呢,而不能一直停在那儿?怪不得父亲以前发火时会拍着桌子骂:早点出去,你们迟早反正要出去!没有一个能留下的„„
母亲没动筷子,她努力地笑着:你瞧,一个接一个儿的,小五,现在你也要走了„„不过,你走得最让我高兴!我舍得,我心里面不难过,我不会想哭,我还心底里还高兴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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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你们放心,我念完大学就回来,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小五,你在逗妈妈开心啊,你哪会回这个县城工作?再说,你将来不嫁人?不给妈带一个小女婿回来?唉哟,这孩子„„母亲笑出了眼泪,她以为小五在开玩笑。没有人相信小五心里的决心。
四年以后,小五工作了,她回了南京,因为这样离县城近一点,坐汽车只要四个小时。小五每一次回去,家里人都会因为她的每一点变化而惊叹不已。现在经常有人说小五有气质了有味道了,她的粗眉毛,她不那么大的眼睛,她不那么白的皮肤,都是大都市里最洋气的长相。小五有时会摘掉框镜戴上隐形眼镜,她还把头发染成深栗色的了,她到东方商城、金陵饭店以或湖南路买衣服,她关心环保问题,订英文报纸,只看译制片或带原声的碟子,她每年献一次血,她跟几个同性异性合租一套房子,平均两年换一次工作,偶尔谈一点恋爱但决不动真情,没有人听小五讲过她家里的事,她好像没有往事,没有记忆,没有真情„„在大街上看到小五,人们会管她这样的叫小白领或伪白领,人们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捉摸,没人跟得上她变化的速度„„不过,事实上,很快,小五就要过时了,因为又一批更年轻更冷酷更没有心肝的又成长起来„„但真正使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是笛子的突然出现。
小五其实从来没见过笛子,但当笛子突然出现在小五面前时,小五忽然有了一种痛苦的、令她不适的预感,她觉得头脑里嗡嗡直响,很奇怪,但那是真的——一看见笛子,她就想起了她很小的时候及小双死的那天她做过的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关于巨大发夹的梦。小五避免直视笛子,但笛子一直走到小五面前。笛子向小五伸出手:张小五,你是新来的吧。
你是谁?小五忘记了她一贯熟稔的社交礼貌,却像一个县城的小姑娘,对突然来到家门口的陌生人发出警惕而好奇的询问。这一瞬间,小五终于意识到,不管她如何变化,往事其实一直就呆在她的旁边,中间可能只隔了一层空气,她都不要回忆,就什么都清晰了。
我„„我是你们公司的合作伙伴,我在一份策划文案上,看到你的名字,我就想,你是不是张老师家的小五„„你刚刚跳过来?真是太巧了„„
你是„„
我,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的姐姐„„大双和小双。
小五与笛子的第二次见面约在一家小茶馆。小五情绪很不平静,但她有力地克制了这一点。她想,本来,应该是大双或者小双跟笛子坐在这里。小五戴了一个长方形的淡茶色框镜,穿了小一号的复古式鹿皮紧身衣,手上戴了一个纯银镂花的戒指。在小五看来,穿西装扎领带梳小平头的笛子并不是那么帅,举止中庸持重——在人群中根本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也许,他的最富有魅力的时光已经停留在了县中那两个女孩心里。
我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碰见你们张家的姐妹了„„ 碰到和碰不到有什么区别呢?小五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友好。 是啊,就像你这样,可能你们家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恨我。
不会的,最起码小双直到最后一刻她都那么喜欢你,喜欢得她都活不下去了„„就是大双,也难说,如果你有勇气追到西藏,没准你会让她找回当年的感觉„„你是否觉得有点沾沾自喜,你让我的一个姐姐死了,而让另一个远走西藏?
小五,你别损我了,你到底不是小双大双,你根本不认识我„„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从县城传来的消息一直像个十字架一样地背在我的身上,我经常会碰到县中出来的校友,他们故作平淡却又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他们所知道的关于小双的死,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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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地观察我,他们假装惊叹我的狗屁个人魅力,然而实际上他们却在心里面骂我是个刽子手,你知道吗,我实际上曾经是他们所有人的情敌,因为大双小双几乎吸引住了我们那几届所有的高中男生„„可是实际上,小五,你替我想想,我做了什么?我做了每个人在那种情况下可能做的事情,我只是寄了个发夹,适合于任何女孩子的发夹,那个发夹很贵,我只能买一个。发夹上又没有写字,跟长发短发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吗?短发很快就会变长,而只要一把剪刀,长发就会在瞬间变成短发,发夹能说明什么呢。我怎么知道她们会那么在乎我?而她们联想会那么丰富,小双的神经又是那么脆弱,会钻牛角尖„„
你干什么?你找我来就是为了推卸你的责任?你的意思我懂,你最无辜你最纯洁,是我的两个姐姐自作多情还争风吃醋白白找死!小五把泪生生地逼回去,同时愤怒地想,小双,你怎么会因为这个家伙去死!
不是,小五,也许我刚才太激动了!你别生气,我只是在向你倾诉,你知道,我一直活在小双之死的阴影下,她让我笑得没有声音,让我吃得没有味道,我不敢看到任何一个城市的护城河,我不敢在白天回到县城,怕在街上碰到县中的同学„„最可怕的,她让我不敢与别人接吻或上床,甚至只要我与一个女孩接触多了,我就在想:我这样多对不起小双哪,她都为我死了„„小五,我活得简直一点趣味都没有,我一直想要找一个人这么说一下,替我自己辩解一下„„你不知道,小五,这个人很难找,因为所有了解这段往事的人对我都带有一定的偏见,当然,你也是,你对我看来不仅仅是偏见,还有仇恨,可是你公正地说说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小五低着头喝茶,这茶太浓了,像酒一样的烧嗓子。小五想,我还是替小双问一句话吧:那你说实话,你当初喜欢她们当中的哪一个,长发的,还是短发的?
这问题有很多人问过我,你要听假话还是实话? 分别说说吧。
我一般跟那些人说假话,我说,我其实喜欢的是小双,我寄那只发夹是希望她还是把头发留长,因为我喜欢她长发的样子。很多人听到这个结果都唏嘘不止,沉浸到那个时代的纯洁和幼稚中去,这让他们在无意中削弱了对我的遣责,他们会反过来劝慰我„„
那么你的意思是,实际上你喜欢的是大双„„
也不完全对。我的实话没有人会相信。最真实的情况是,我喜欢她们两个,不,准确的说——在我的眼里,她们是合二为一的,我没法把她们分开——我这话可能太荒诞了,没人会信的,说了,他们准会骂我无耻、在信口胡诌以逃避责任„„实际上,我知道,要真正分清她们两个并不是很难,可是你知道吗,我觉得她们只有站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完美的。我让自己偷懒,完全不去寻找她们的差别,我对自己说:我根本分不清她们两个„„不错,她们当中有一个剪了头发,可是,对我而言,头发根本就不是标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她们区分开„„再说,剪过头发之后,我实际上只见了一次。当然在那一次,我的确注意到,短头发的话要多一些,动作很潇洒,有点像男孩子;而长头发的那个,很羞怯,她从头到尾没有跟我说话,但是她的脸在最后却红了起来,那种红,看得我真想用手去轻轻拂一拂„„我连忙骑上自行车走了,这时我听到清脆的口哨声,我知道她们两人当中有一个会吹口哨,以前,我从来不敢回头去看,那天,我想我都要上大学了,都要离开县城了,还是看一看吧,于是我回过头„„可是口哨却突然停了,像一只蓦地飞走的小鸟。我在一瞬中把视线掠过她们的嘴唇,可是没有任何迹象„„到底是谁吹得一口那么好的口哨呢,我喜欢那口哨„„我后来再也没听过女孩子吹那么好听的《上海滩》了„„
小五听得泪眼婆娑。没有意义了,何苦再问下去。那些往事,尽管在当时曾像开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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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沸腾。可是现在,全没了,像水一样地蒸发啦。啦啦啦。
小五决定还是离开这家公司,她不能忍受经常会碰到笛子的生活,那让她与往事靠得太近,简直无法呼吸。经过那次发泄一般的交谈,笛子现在好像逐渐解除了心里的包袱,有一次,小五甚至看到他搂着一个女孩走在中山东路的林荫大道上。
在跳槽之前,小五又回了趟县城,看看父母,父亲开始掉牙齿了,而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走路时喜欢扶着东西。他们高兴地围着小五,像两个小孩围着刚刚下班的大人,他们认真地听小五随便说出的每一句话,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母亲最高兴,特地烧了一盘糖醋鱼,一个劲儿地往小五面前推:这是你最爱吃的,我好几年没烧了,多吃点儿多吃点儿„„小五尝了一口,醋放多了,酸得她没法嚼,可是小五故意吃了很多,好像她真的很爱吃。实际上,母亲记错了,最爱吃糖醋鱼的是大双小双,那时母亲总是一次烧两条,而她们却总是谦让着,让对方吃一条大些的„„
在县城的最后一天,老五一个人悄悄地走到郊外的林子里,她要把那些玩意儿挖个洞给埋掉:春华买给父亲的精装洋河酒盒子、春华与陈善材第一次相亲时穿的那件带金丝线的两用衫,被秋实撕碎后又仔细拚好的医学院录取通知书,秋实翻录的迪斯科磁带、周传德可笑的旧病历、大双小双用过的各种扎头绳儿、笛子的复习资料、笛子寄发夹时所用的那个小小包裹盒儿、李军当年写给大双的一扎信、善材的安全套、哲光小时候穿过的一双虎头鞋„„真是一堆没用的破烂呀,散发出的陈腐之气让小五直打喷嚏„„对着挖好的深洞,对着即将埋入深洞的那堆破烂,小五突然张开嘴巴,大喊起来:姐姐——
光秃秃的树林里刮起一阵冷风,灌了小五一嘴,她像个老人似的猛烈咳嗽起来。 字数:31020字
02/10/31于虎踞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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