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短篇 !互 : …一………石英 徐汉平 鲶鱼婶家的黑猪是驼背叔变成的,我不相信,尽 管那时我还不足五岁。这怎么可能呢?我天天看着, 那只小黑猪是在我眼中长成大黑猪的。可大人说,驼 背叔在村后天鹅山摔死后,就变成了黑猪。这事儿, 不过是我们姚庄许多事情中的一件。那些破事儿相当 纠结,也相当扯淡,在姚庄那方小天地勾连在了一 起。现在回头看去,依旧扑朔迷离,让人想不明白。 柳叔说,想不明白的事,最好学会忘记。 鲶鱼婶的猪圈在我家房前,也是她自家的房前。 我们这座老屋子,在村子一棵老槐树下面,五间 两伙厢,是姚庄最大的屋子。不过,那两伙厢只剩破 架子了,楼板己掉光,屋檐上也开了一个个天窗, 早已没人居住。可以说,这也是姚庄最破败的屋子。 有段时间,夏天的傍晚,老屋里飞出许多白蚁。那白 蚁见木头就咬,我家间底的板壁也让它们啃咬光了, 换成了蔑篱。蔑篱那一边,就是鲶鱼婶家的间底。间 底也就是卧室。太阳即将落山了,村子一派昏黄,那 些白蚁就从栋柱脚、栋梁头或者别的隐秘处爬出来, 源源不断地爬出来,然后结队成群地飞出黑洞洞的窗 口,飞过屋前的石砌道坦、低矮的茅草猪圈,消失在 了蓬蓬勃勃的老槐树里。 白蚁起飞时节,老槐树上的喇叭便唱起歌曲 来。这是姚庄唯一的喇叭,它挨近我们五间两伙厢老 屋,住户们就有点儿自豪。其实,住户除开我们两 家,也只有五保户香梅老娘了。我哥看起来确实挺自 豪的,他比我大一岁多,瘦猴样,个子跟我差不多。 喇叭一响,他就爬上道坦前的照屏墙,吊起嗓子大 声喊道,开唱啦——。那时节,村上好听的并不多, 除了鸟的呜叫,也就喇叭歌曲了。那些飞来飞去的乌 儿,啾啾、咕咕、嘀哩、叽叽喳喳的,的确好听。不 过,相比之下还是歌曲更加动听,有女声,也有男 声。对于女声,我已有点儿敏感,支楞着的两只小耳 朵里头仿佛安了块磁铁,歌声不是灌进来,是吸进 来,然后渗了下去;眼目里则出现了挂着两条长辫子 的很好看的女子。也许我有些早熟,起码比我哥早熟 多了。记得当时,看见鲶鱼婶在槐树下月影里擦身体 时,我的目光闪烁几下,就粘腻起来。她左手撩着灰 色无扣圆领短袖衫前摆,右手拿着湿毛巾伸上去,很 大幅度地揉擦。擦了上身,又拉开花短裤皮筋带,擦 下身。两个奶子虽然让灰色衣衫糊住了,却仍旧高耸 着一颤一颤的,看起来特别巨大;那下面也相当广 袤,有滩黑乎乎的地儿极其肥沃。那时节,村上好看 的也不多,除了鲶鱼婶擦身子,也只有天上偶尔飞过 的飞机、杀猪的场景、透明的石英以及村后天鹅山上 的火烧云。那火烧云,有时变幻着色彩,变幻着形 状,将村子渲染得酡红。那酡红有时又变幻着,让人 旌 ……一 OUNTI ̄IN fLOWCRS 有了虚幻的感觉,显出不真实来。 通常,鲶鱼婶是在歌曲声中喂黑猪的。她右手提 着泔桶,左手挥打着面前的白蚁,屁股磨盘样一闪一 闪地往猪圈走去。要是队长看见了,便喊,鲶鱼婶, 给驼背送饭了啊。鲶鱼婶并不搭话,捷步走向猪圈, 哗地一声将猪食倒在石凿猪槽里。队长是站在他自家 道坦上喊的。我们姚庄的格局,由上坦、中坦、下坦 组成。各坦排列着五六座房子,各各成了个半环儿。 队长的房屋在上坦,屋前的道坦坎老高,视线擦过我 们中坦老屋子的屋脊,可以看见屋前半个道坦,以及 道坦上老槐树下的猪圈、照屏墙上的爬山虎。我们中 坦老屋的道坦坎也老高,也可以看见下坦屋前半个道 坦。鲶鱼婶提着空泔桶转过身时,队长就又喊,给驼 背老公吃什么?鲶鱼婶依旧不予理睬,挥手打着白蚁 走进了门洞。 起初就是队长说起的。鲶鱼婶的黑猪确实长得很 快,别家的猪月长斤十来斤,鲶鱼婶的黑猪却每 月长三十多斤。长这样快的猪,开天辟地以来都没 有,队长说,肯定是驼背变成的,看他老婆忒辛苦, 就变成猪,快快长膘子,好卖钱。后来,村里大人也 都这样说,是驼背投胎的,长得这么快,自盘古开天 以来都未曾有过。 我父母从不参与说这事,也从不提驼背叔。驼背 叔不是我的亲叔,姚庄都姓姚,父辈的男人比父亲年 少的,叫叔,年长的,叫伯。那天,驼背叔是在天鹅 山挖石英时摔下来的。天鹅山矗立在村后,很陡峭, 光秃秃的,一点也不像天鹅。驼背叔在山腰上摔倒后 就滚下来,一直滚到天鹅湖左近,撞在了一块岩石 上,脑壳裂开,就死了。那时,收购石英,工余 时节大人都上山挖采,挖采那种柱形的透明石英,透 明度越高越贵。那段时间,家家户户的道坦上,东一 堆,西一堆,尽是石英,太阳光照耀着,就满村子闪 闪发亮。面对闪闪发亮的石英,我就出现幻觉,幻觉 里有驼背叔,也有我父亲,他俩扭在了一起,还嗅到 浓浓的血腥味。这种幻觉是在老槐树下为驼背叔招魂 时产生的,后来就常常出现。我至今尚未弄明白,当 时鲶鱼婶有没有怀疑我父亲,尽管她后来说过,是一 些亲戚非要那样弄。念佛先生显然是应了家属要求, 才对一根竖立着毫无表情的竹枝发话的。他一脸肃穆 地面对竹枝说,要是你自己摔下来的,就别动;要是 被人家推下去的就晃三晃。这自己是指驼背叔,这人 家肯定指我父亲了。那天,在天鹅山挖石英只有驼背 叔和我父亲,没有第三人。幸亏那竹枝仍是毫无表情 囝 地丝纹不动,要是晃动了不知会发生什么大事情。尽 管如此,我父母仍旧忌讳,从不提驼背叔,也从不提 他变成了大黑猪。 大黑猪是越来越大了,差不多有生产队那头黑牯 那么大。 姚庄就一个生产队,队里有三头耕牛,那黑牯处 在两头黄牛之间,不大不小。晚上,猪圈里蚊子多 了,鲶鱼婶便将大黑猪放出来。在老槐树下,大黑猪 慢慢地走会儿,然后躺下来睡觉。也不是马上就睡, 尾巴晃一下,又晃一下,有时脑袋也晃几下,还嗷嗷 地叫一两声。也许让蚊子叮咬了,叮咬得它嗷嗷叫。 鲶鱼婶便开始燃驱蚊草,每次她都要燃一堆驱蚊草 的。那烟雾一起,蚊子在潮湿的空气里昏天黑地乱闯 一会儿,便平静了下来。 我坐在一把小竹椅上,身后是老槐树的根疤和树 洞。那树洞特大,白天待里头挺舒服的,晚上却有蚊 子。队长曾说,驼背跟鲶鱼婶办事儿,没意思的,好 比一根筷子在大水缸里搅乎。这话相当深奥,我百 思不得其解。有一回,待在老槐树的树洞里,便茅塞 顿开。驼背叔不但驼背,且瘦小,而鲶鱼婶却硕大无 比。有些难想的事儿,处在适宜的环境,点着了灵感 也就不难了。 燃起了驱蚊草,鲶鱼婶就开始擦身子。那木桶里 的泉水,是从下坦的水井里挑回的。姚庄一点也不 好,小山窝而已,就那窝冷水好,冬天温暖夏天冰 凉,挺宜人。也许有了那窝冷水,姚家祖先才就此结 庐生息。男人可以在水井边擦身,女人则不可,这是 约定俗成的。月影中,大黑猪是个庞然大物,鲶鱼婶 也是个庞然大物。我看着她那巨-gL ̄JB臀,忽然想起队 长那句话,目光顿时粘稠起来,竟有些脸红耳热。擦 完身子,鲶鱼婶回屋子了,身上有水淌下来。 过会儿,我也搬起小椅子回屋了。起身时,视线 透过老槐树的枝桠,远远的有一饼月亮贴在天际;树 下的大黑猪则鼾声如雷了。通常,五保户香梅老娘最 后一个回屋子。虽然她己相当苍老,脸色却依旧比 一般人白。她从未在道坦上擦过身子,也从不只穿短 袖、裤头,不知别处的肤色怎样。夏天晚上,她总喜 欢坐在老槐树下,慢慢挥动一把褐黄色棕榈扇子,在 月色里看起来非常安静非常古远的样子。 大黑猪大得邪乎起来,有些外地陌生人也来看稀 罕了,都说没见过这样大的猪。队长说,这是鲶鱼婶 的老公变成的。陌生人问,这怎么讲?队长就说道起 来。我母亲是个赢弱女人,胆子极小,驼背叔摔死 精短篇 Q! 点:B…………… 之后那段时间,她眼白多一些的左眼,时常翻动着惶 恐。逢着这样的场合,她就远远地躲开了。队长说, 鲶鱼婶也认为是她老公变成的,这样大了还舍不得杀掉 呢。鲶鱼婶白了一眼队长说,它是你爹。陌生人就笑。 但猪终究是要杀的。 大黑猪前几天的傍晚,天鹅山上都出现了火 烧云,一连数天都出现了火烧云。有时,彤红的一 片,火烧着一样,熊熊烈火那样的气势;有时却分割 成一块一块的,除彤红,也有橙、蓝、紫。随着火烧 云色彩的变化,道坦上那些石英也变化着颜色,感觉 上有些诡异。事后,我回想起驼背叔摔死前几天,那 儿也都有火烧云。后来,发生大事之前,甚至死人之 前,一连几天7gJh都出现火烧云。柳叔说,也许是巧 合吧,据说火烧云能够预测天气,至于是个凶兆,倒 没听说过。 鲶鱼婶买来了香蜡纸。也许她真有那意思,以为 大黑猪是她老公变成的了。杀猪时,主家是要举行送 行仪式的,不过也只是烧些烧纸而已,并不点香烛。 仪式极简单,屠工在白刀子进入之际,主家女人拿 着一叠烧纸,从屋前道坦往外一路烧出去,嘴里说, 吼,吼吼妮,去水南村头做相公。重来复去,就这一 句。那吼,猪的昵称吧;至于为什么非要去水南村头 做相公呢?香梅老娘说,那是大地方,猪也喜欢大地 方的。水南,在我的感觉里很遥远,它是我们县的县 城。那天,要不是发生了意外,鲶鱼婶笃定郑重其事 地又点烛又点香,然后虔诚地送大黑猪去水南村头做 相公。可意外的事一发生,就弄得鸡飞狗叫,整个局 面全乱套了,哪里还能按计划行事呢。 杀猪是村里的大喜事儿,不但场面好看,全村每 一个人还可以喝口猪血汤。这猪血汤,也不单是猪 血,还有猪肺、大小肠子和槽头肉。有的主家还加上 几片猪肝。都和在了一起,大锅里煮着,汤香味美之 后,一碗碗盛好,分送出去,全村每户一碗。因此, 逢着村里杀猪,孩子们就欢呼雀跃,好看之后还有好 吃的。 我哥特别喜欢看杀猪,凡是村里杀猪,他都要去 看的。杀大黑猪时,我哥原本爬上了道坦的照屏墙, 是我母亲叫他下来的。我哥本性就喜欢爬高爬低,他 攀爬确实厉害,爬上岩墙掏过鸟窝,有回竟然爬上 人家的屋檐背偷梨吃,我母亲并不怎么管他,也管不 住。可那天母亲却翻闪着左眼的眼白,叫他下来,而 他居然也就跳了下来。要是我哥蹲在照屏墙上看杀 猪,就不会让大黑猪拱下道坦坎。也有人说,也不是 拱下去的。当时,大黑猪都差点上了杀猪案,不料垂 死一挣扎就又落了下来,然后就往道坦外面逃跑。我 哥慌里慌张地往后退,一脚踩空,就掉了下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一些人就愈加相信大黑猪是驼 背叔变成了。不过除了队长,其他人要么放在心里想 想,要么私下里嘀咕,但不会当着我父母的面来说。 这事儿又与驼背叔的死关联起来。迄今我也弄不明 白,驼背叔的死跟我父亲到底有无关系。有说他们争 一窝石英,彼此推搡起来了。要是推搡起来,失手了 不是没有可能的。我哥摔死后,队长说,驼背变成大 黑猪,是来复仇的。 也许大黑猪确实并非寻常之物。几天后,它居然 走掉了。 以前,大黑猪是驼背叔变成之说,村上总有人不 大相信,以为不过是开玩笑而已;大黑猪走掉后他们 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大黑猪懂事儿呢,知道人们要屠 杀它,就走掉,就神不知鬼0不觉地溜走了。一般的畜 生怎么会懂得只有人才懂得的事情呢? 大黑猪是深夜偷偷溜走的。次日早晨,鲶鱼婶发 现猪圈里没了大黑猪。那石凿的猪槽被猪舌子舔过 了,舔得干干净净,露出黄腕豌的本色。鲶鱼婶心里 咯噔了一下,但并没有意识到大黑猪就找不着了,以 为它因为饥饿而自找食去了。这些天它惹下人命攸关 的大祸,给供食确实少了。因此,鲶鱼婶并不担心大 黑猪走失,担心它出去糟蹋生产队的庄稼。 鲶鱼婶开始寻找。她并不嚷嚷,独自寻找。可村 里找过了,村子周边的田地上也找过,未见大黑猪的 踪影。她急了,就哭了起来。得知原委,村上有人就 帮忙寻找了。就像寻找马航失联的飞机一样,扩大寻 找范围,扩大到周遭的山野。队长说,这个驼背跑天 鹅山去了吧,他在7gJL摔死的,可能跑711 ̄JL去了。就 差人去天鹅山寻找——寻了天鹅山的阳面,又去阴面的 树林里寻,寻遍了整座天鹅山,均不见大黑猪影子。 大黑猪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可没过几天村里有人却发现了大黑猪。那人是在 村子左边一座叫鬼剑下的山上发现的。那人说,大黑 猪比以前瘦了,它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松树 林里。人们不大相信。那人在村上口碑不好,原本 就喜好捕风捉影,蒙骗造谣。队长也不肯信,说你看 见的是鬼怪,不是驼背。队长这样说,是因了鬼剑下 有个恐怖传说。老辈人说,鬼剑下那个山洞里经常有 白衣裳晾出来,里头有妖魔鬼怪。可是,一个礼拜后 有个老实敦厚的男人也发现了大黑猪。他是在天鹅山 稚 … OUNTI ̄IN fL0WCRS 阴面的树林里看见大黑猪的。他说,大黑猪确实瘦多 了,还长出了锐利的獠牙。这老实人担心别人说他造 谣,就别出心裁地以树叶包回了猪粪。他将树叶翻开 来让人们看,嘴上说,大黑猪在那儿睡过,这猪粪就 在那儿包回来的。大伙看这猪粪像砂糖一样的,就说 这不是猪粪,是牛粪。老实人红头涨脑地说,大黑猪 吃的是草,拉出来的自然就像牛粪了。 看见大黑猪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有说在那儿看 见,有说在这儿看见,也跟寻找马航失联的飞机一 样,消息有些混乱。没有看见过的人,就有些相信, 也有些不相信。不论去下坦跳水还是在田地上干活, 疑疑惑惑地多了个心眼。 这下可不得不信了。 有人在驼背叔的坟地发现了猪脚印,在我哥的坟 包上也留有猪脚印。许多人都去看过,确实有不少猪 脚印,千真万确的事儿。村子就惶恐起来。大黑猪确 实仍然健在,仍然在村子周遭活动着。香梅老娘说, 真成精了,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大黑猪的叫声是 香梅老娘最先听见的。她在三更半夜听见从对面山 传过来的大黑猪的嚎叫声。后来我母亲也听见了。再 后来,村里许多人都听见了大黑猪的嚎叫声。这嚎叫 声,有时是从村子后面天鹅山传过来,有时从村子对 面山传过来的,还有从村子左边或者右边的山上传过 来。看起来,大黑猪神出鬼没的,或前或后,或东或 西,行踪不定,变幻莫测,弄得整个村子惶惶然起来。 我母亲也看见了大黑猪。看见大黑猪不久,她就 发疯了。 她是在道坦那堆石英上看见大黑猪的。只收 购两年多石英就叫停了,几乎每个道坦上都有许多废 弃的不怎么透明的石英。应该说,我母亲是幻觉。在 幻觉里她不仅看见大黑猪,还看见了驼背叔。那天 太阳光相当好,道坦上那堆石英光芒四射,很有些虚 晃。她望着光芒四射且很有些虚晃的石英,就叫喊起 来。先是喊大黑猪,接着喊驼背,尔后就大黑猪—— 驼背——大黑猪——驼背地哭喊起来。她的哭是被惊 吓的,她肯定相当恐慌,那眼白多一些的左眼里除了 惊惶,还闪烁着紫色。那种乌紫烂色,让人起一身的 鸡皮疙瘩。这时候,我父亲还不以为他妻子疯了,直 至次日,我母亲在头发里插上一簇野花,然后跟着喇 叭里的歌曲且歌且舞起来,才断定是发疯了。 对那堆不怎么透明的石英,我好生奇怪。母亲怎 么会在那儿看见大黑猪和驼背叔呢?我呆呆地前去就 近瞧瞧,太阳光照耀着,那些石英就活起来,各自泛 着不同色彩。我掏了掏,居然发现一根上好的石英, 它通体透明,晶莹剔透。这些石英都是不要而废 弃的,怎么还有这样好的石英呢?我慌忙拾起来,放 袖管里头带回屋子藏在一个小竹筒里。 在我母亲发疯的日子里,大黑猪仍旧在村子周边 活动,仍IEl有人看见它的影子或者听见它的嚎叫声。 特别是我母亲,她常常惊叫起来,大黑猪、驼背或者 驼背、大黑猪地惊叫起来。好像大黑猪和驼背像幽灵 一样跟随着她。香梅老娘满脸忧愁地说,许是让鬼魂 迷住了,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自己的妻子变成疯子 是相当羞辱的事情,让我父亲感到极其羞辱的是我母 亲袒露着上身坐在道坦上玩石英。父亲不在场时,有 人说我母亲的奶子算不得奶子,还不如鲶鱼婶的五分 之一大。也有人撺掇我母亲把裤头也脱了,这样更凉 快。好在那样一丝不挂的难堪,母亲从未有过,直至 在天鹅湖淹死也不曾有过。 天鹅湖就在天鹅山麓。湖子的水域很深,四 周却浅浅的,长满水草。湖里有小鲫鱼,也有田螺。 那天,我母亲去天鹅湖不是摸田螺,但也不知为了什 么。据说她是被大黑猪引着去的,一路上嘴里“吼、 吼吼妮”地哼哼着,村里的人说得很邪乎。我哭着赶 到天鹅湖,我父亲恰好把他的妻子从湖里背上岸, 放在天鹅湖旁边的草地上。我母亲仍穿着衣裤的,在 天鹅山上面火烧云的映照下,她的脸庞竟泛起一些虚 红。我父亲将自己的白汗衣盖在了他妻子的脸上。这 些我历历在目。若干年后,我给生产队放牛了,就是 那头黑牯。有一天,我想我母亲,就把黑牯赶到天鹅 湖边吃青草,下去摸田螺。田螺很稀少,但个儿极 大,比水田里的田螺要大几倍。那天,我摸着了六只 大田螺。 我母亲淹死后大黑猪依旧嚎叫。夕阳下山了而火 烧云尚未褪去,就传来嚎叫声。有人循声赶过去,却 无声无息了。可不一会就又传来嚎叫声,只是传来的 声音变了方向,从村子左边鬼剑山下那儿传过来了。 火烧云消失后,村子一派清明,那嚎叫声就显得凄 厉。一些归宿的鸟儿,似乎慌乱起来,从老槐树飞到 屋檐背,又从屋檐背飞到老槐树去了。香梅老娘说, 可能要去坟头说故说故。我不知什么意思,鲶鱼婶却 心领神会,备好了香烛纸,在一个黄昏跟同香梅老娘 一起去驼背叔坟头说故了。我远远地望着,不知她们 说故些什么——只见苍苍茫茫的残阳里烛光闪烁,香 烟缭绕,很古老很久远的样子。 说故过后,大黑猪的嚎叫声居然消弭了。 精短篇 立1 :g……………. 村子就安静下来。 这种安静写在鲶鱼婶的脸上,写在我父亲的脸 上,写在香梅老娘的脸上,也写在全村人的脸上。白 天,我父亲要出工,鲶鱼婶也要出工。她的女儿小丫 比我还小,也跟她一起下地,以前是坐在她后背的竹 筐里去,后来牵着手走。我们五间两伙厢的老屋里就 只有我和香梅老娘了。香梅老娘给我留下的印象除了 脸白,还有一把棕榈扇子、一只铜火笼。队长来了, 她就适时地将扇子或者火笼递过去。她不大言语,要 是开口了,说出的话却很有些吓人。说故说故什么 的,就似乎跟鬼神联系在了一起。于是,我也跟父亲 一起出工了。大人在田野上干活,我和小丫则玩耍。 这样,白天的五间两伙厢老屋只有香梅老娘待 着。我父亲和我,鲶鱼婶和小丫,我们四个人就出 工、收工,又出工、收工地按部就班起来。 有一回,我从地上回来,发觉裤裆里的小鸡鸡凭 空胀大起来。鲶鱼婶看了一眼说,让蚯蚓吹的。她去 田坎上拔来一把草 捣烂后要给我糊上。她已蹲下来 了,我却不让她糊,被我父亲吆喝了一声,才犹犹 豫豫地拉下裤子。她的女儿小丫在一旁嘁嘁嘁发笑, 我催她糊快点。她却慢吞吞的,伸出食指在我的小鸡 鸡上敲一下,我白她一眼说你做什么呐,她却又敲一 下,敲了三四下,然后说,没用了——才开始糊:先 将草药敷上,黑布包好了,蓝绒线扎住。裤裆里安了 个包裹,我觉得极不舒服。鲶鱼婶说,明天就好了。 当天晚上,一觉醒来我忘了裤裆里的包裹,只觉 得那儿黏糊糊的有物事,继而又听着一种奇里古怪的 声音,有点像大黑猪的嗷嗷声,却似乎又不是,便 伸手一摸,床上空空的,摸不着父亲,我就哭喊起 来。好一会儿,床前忽然亮起来,父亲擦了一根火 柴,说,怎么啦?我已记起是草药了,说,草药掉下 来了。父亲也不点油灯,丢了火柴摸索着伸过一只手 来,在那儿摸了摸,然后说,燥了,先拿掉,明天再 糊上去。拿干净后,我就又睡着了。 消肿之后,鲶鱼婶说,大鸡鸡又变成了小鸡鸡。 以前,鲶鱼婶不会跟我开玩笑的;我父亲也不会跟她 的女儿小丫开玩笑。那天,天上轰轰轰的响,开始是 闷响,接着越来越响,有一架飞机像老鹰一样飞过 来。我们小孩都喜欢看飞机,甚至连大人都喜欢看。 那时,村里确实没什么好看的,除了杀猪的场面、天 鹅山上的火烧云,似乎只有天上的飞机。村上有一些 传说,飞机上会丢下面包、饼干什么的,甚至还有钞 票,哪哪村里的人都拾到了,传说得活灵活现。我父 亲望着抬脸看飞机的小丫大声说道,不好,丢下 了,快逃。唬得小丫撒腿就跑,跑进老槐树的树洞里 去了。我知道父亲是开玩笑的,仍旧看着飞机。可村 子的天空窄窄的,不一会儿飞机就消失在了天鹅山巅 的火烧云里。 火烧云虽然好看,但经历了那些事儿,我不喜欢 看了。我有个发现,火烧云今天出现,明天出现,一 连好多天都出现,就会出事儿,甚至死人。一看见那 儿生成了火烧云,我心里就发慌起来,就如同听见大 黑猪的嚎叫声。 又一连数天出现火烧云。一块一块的,一片一片 的,一团一团的。有像人的,也有像大黑猪的,还有 奇形怪状的,鬼魅似的说不出像什么。也不是在同一 高度,有的远,有的近,很有立体感。在一些空隙 里,似乎有物事出没。我心里慌慌的,好像又要发生 什么事儿。 一个傍晚,鲶鱼婶望着一块火烧云说,那个是仙 女,你妈变成的,你妈变成仙女上天了。我狠狠地 说,那是你老公,他上天了,变成了仙男。我父亲 说,吵,吵吵吵,听喇叭。坐一旁听喇叭的还有香梅 老娘。她手上的棕榈扇子,挥一下,过了好一会儿, 又挥一下。她不是扇凉,是赶蚊子。喇叭里不是唱 歌,是讲话,是当地的土话,大约是说新闻吧。 真是见鬼了,果真又出事了。 出事的是我父亲。给鲶鱼婶家翻瓦片出事的。也 不单是翻瓦片,先弄掉屋檐背那些槐树枯叶子再翻翻 瓦片。要是没有那棵老槐树,队长不可能将村子唯一 的喇叭挂在我们五间两伙厢老屋子跟前,可有了这棵 老槐树,我父亲每年都要上屋檐背弄枯叶、翻瓦片。 父亲翻好了自家的瓦片,跨过去,翻鲶鱼婶家的瓦 片时便掉了下来。他是跟四条腐烂的椽子一起掉下来 的,先掉在楼上——楼板早被白蚁吃光了而换上一张 破篾簟——钻过破篾簟,就掉在鲶鱼婶的木床上。这 么一掉,队长就说,我父亲老是想着鲶鱼婶的床,结 果就掉在她的床上了;而我父亲则成了瘸子——成了瘸 子不久,在生产队割稻时,让一只打谷的稻桶砸死了。 我父亲踩上腐烂椽子,据说跟大黑猪的影子有 关。他起身从自家屋檐背跨向鲶鱼婶家屋檐背的当 儿,忽然发现道坦那堆石英的光芒里晃动着大黑猪的 影子,心里一悚,就一脚踩在了腐烂的椽子上。不知 是我父亲自己说的,还是村人胡编出来的,我就不得 而知了。不过,自从我父亲掉在鲶鱼瘪的床上之后, 大黑猪就又出现了。不但出现了,它的活动范围似乎 花 ……+.IVlOUNTI ̄IN fL0WCRS 也向村子逐渐挨近。不但来过驼背叔的坟地,还拱了 生产队地上的许多番薯,我家自留地上的白菜也被糟 蹋了不少。晚上,它的嚎叫声也更加嘹亮更加迫近。 香梅老娘说,昨晚上大黑猪可能走进道坦了,那叫声 好像就在屋前传过来的。 我父亲让稻桶砸死似乎也跟大黑猪有关。这些破 事儿说不清楚,却仿佛勾连在了一起。以前生产队割 稻,父亲是打谷的,成了瘸子后,队长不让打谷,让 他割稻。父亲在田后坎割稻时,忽然就掉下一只稻 桶。稻桶是在后一丘田四米多高的田埂上掉下来的。 田埂上有若干半透明的石英,扛着稻桶的队长走近石 英时忽然听见大黑猪的嚎叫声,便一脚踩上石英跌倒 了,稻桶就离开他的肩膀掉了下来,恰好砸在我父亲 的头上。那天,生产队许多人不但听见了大黑猪的嚎 叫声,还看见了它的踪影,在对面山树林里有一团黑 影掠了过去。柳叔说,许多事情在冥冥之中注定的。 柳叔在我的人生中极为重要,姚庄这些破事儿也只能 跟他说说。 父亲去世不久,我给生产队放牛了,就是那头跟 大黑猪差不多大的黑牯。 大黑猪好像又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村上没人 说看见大黑猪,也没有人说听见大黑猪的叫声。队长 说,邻村有个人以狩猎夹夹住了一头大黑猪,獠牙 五六寸长,不知是大野猪还是鲶鱼婶家逃走的大黑 猪。不过,一个来自邻村的骟猪人说,没听说过有这 么回事儿。但又说,当时,鲶鱼婶那口大黑猪还是小 黑猪的时候,骟出来的睾丸儿好像不是猪的睾丸。 我所放牧的这黑牯是三头牛中最难侍候的,队长 让我来看管,一天打两个工分。有时,我看着这黑牯 恍惚起来,它便变成了大黑猪,心里惶惶然,可队长 非要我看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队长相当威武,对我爱理不理,我有些怕他。有 一天,队长提来一麻袋白色药粉,自己动手,给鲶鱼 婶家撒上,给香梅老娘家撒上,又给两边的伙厢撒 上,然后将剩下的摔在我的脚下说,自己来,柱头、 地桁那些地方都撒些上去。这是杀白蚁的药粉。我撒 到卧室蔑篱那儿,发现蔑篱破了,有几个小孔儿,视 线穿过去,就看见了鲶鱼婶。她赤条条躺在床上,在 昏暗的光线中,就像煺白的大黑猪。我的目光立刻滞 住了,滞在她白白的肚子下面那摊郁郁葱葱的地段, 足有十多秒钟才匆忙闪开。此后,一进卧室我就忐忑 不安,想往那儿看又怕看但还是忍不住往那儿看了。 可再也没有看见一丝不挂的鲶鱼婶。不久,那几个小 墨 孔让报纸糊住了。 不知是谁说起的,说下一个就是我了。也许是队 长。我哥走了,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当时,我以 为肯定是队长说的,他说下一个就是我了。我很害 怕,整天心神不宁,战战兢兢,特别是晚上——到了 傍晚,一看见天鹅山上的火烧云,我就害怕得浑身发 抖。黑洞洞的门口好像有个大黑猪晃了一下,屋檐背 上似乎口沙的响了一声。我坐在老槐树下小竹椅上,害 怕了就将身子缩起来,将脖颈也缩起来,像鹁鸪一 样,然后视线透过枝桠,望着贴在天际上的那饼月 亮。就这时候,我才稍稍有点安全感,似乎老槐树张 着巨大的臂膀,保护着我。就这时候,我才产生一些 美好的梦想,要是我待在那树洞里,老槐树像飞机一 样飞起来,将我带到月亮里去多好哇。 这自然不可能的,可没多久我却真真实实地离开 了姚庄。 我是跟一个陌生人走的,就是我在天鹅湖放牛摸 来六只大田螺那天跟他走的。那个陌生人说,他去寻 找钱,他有个朋友拾到一捆钱,是飞机上投下来的。 那段时间,队长也说过,邻村一个人,在山上拾到很 多钞票,是的飞机上投下来的,运气好的话,就 可以遇上了,不单是钞票,还有压缩饼干,真是妈妈 的天上掉馅饼啦。我离开姚庄时随身带着藏在小竹筒 里的那根石英,没跟谁打招呼就走了。走出那座五间 两伙厢时,香梅老娘意味深长地冲我笑一下。香梅老 娘除了脸白,让我记住的还有她说的一些话,比如说 故说故那些话,又比如猪也喜欢大地方的那些话。 那个陌生人,我后来叫他柳叔。 都四十多年了,从姚庄带出的那根石英仍在,它 柱状,拇指大,八厘米长,透明亮丽,很有光泽。看 着它,可以看见火烧云、大黑猪,看见鲶鱼婶白白的 身体,还有那些很扯淡很八卦的破事儿了。我想待柳叔 过辈后,带着这根透明的石英去姚庄走一趟或者两趟。